傅仁宗暴毙狱中的消息,像块大石头投入黄浦江,涟漪一圈圈荡开,自然也荡到了某些隐秘角落。
陈晓像往常一样,在下班后故意绕了一段路,经过那个熟悉的法租界老旧报亭。
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信号——一张贴在公告栏角落的、褪了色的戏曲海报,被人撕掉了一个小角,露出了下面稍新一层的纸面。
死信箱内有信。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微微加速,但步伐没有丝毫改变。他像个真正的路人,在报亭买了份刚出的《申报》,借着付钱和整理报纸的功夫,手指极其隐蔽地探入木质广告牌后那道熟悉的缝隙。
触感传来——一个微小的、卷得紧紧的药丸大小的纸卷。
动作流畅自然,一气呵成。卖报的老头打着哈欠,对眼皮底下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
回到相对安全的宿舍,反锁好门,拉上窗帘,他才在台灯下展开那个小纸卷。上面是用密写药水写下的一行简短密码,需要特定的显影药水才能阅读。
他熟练地调配好药水,用细毛笔蘸取,轻轻涂抹在纸条上。字迹逐渐显现,译成明文后,内容如下:
\"夜莺:傅逆伏诛,大快人心,上峰甚慰。此举极大打击伪政权气焰,振奋我方士气。你是否知悉内情?可否接触推动此事之力?盼复。渔夫。\"
\"夜莺\"是陈晓在军统的代号。\"渔夫\"则代表戴笠。
看着这寥寥数语,陈晓的心情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
\"大快人心\"、\"上峰甚慰\"、\"振奋士气\"……这些词汇像微弱的光,照进他独行的黑暗隧道,带来一种扭曲的、冰冷的成就感。自己冒着巨大风险做的事情,得到了\"自己人\"的肯定,尽管他们并不知道是谁做的。这是一种隐藏在黑暗深处的、孤独的满足感,像偷偷舔舐伤口的野兽。
但另一方面,\"是否知悉内情?可否接触推动此事之力?\"这些问题又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那点微弱的欣慰。军统果然注意到了,并且试图追查背后的力量。他们想知道是哪个\"友方\"势力或者内部派系出手,希望能建立联系甚至加以利用。
我能说什么?难道回复\"报告渔夫,此事乃卑职一手策划,借日本主子之手清理门户,顺便帮你们省了颗子弹\"?
那无异于自寻死路。任何横向的联系和暴露,都是潜伏者的大忌。他这条线,必须保持绝对的\"干净\"和\"单向\"。
他走到洗脸盆前,划燃一根火柴。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那个小纸卷,它迅速蜷缩、焦黑、化为细小的灰烬,落入水中,搅散,消失无踪。就像傅仁宗那条命,烧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然后,他坐回桌前,拿出密写药水和极薄的纸条,开始撰写回信。措辞必须极其谨慎,既要回应嘉奖,保持\"价值\",又要完美地隐藏自己,不提供任何可能引火烧身的线索。
\"渔夫:傅逆之死,坊间传言甚多,皆云其内部倾轧或日人卸磨杀驴,内情不明。属下身处分析岗位,难接触行动层面,亦未侦测到有明显之外部力量介入迹象。恐系日伪内部矛盾爆发所致。我会继续留意相关动向。夜莺。\"
他的回复,完全撇清了自己与此事的关系,将傅仁宗的死因归结为日伪内部狗咬狗——这本身也是部分事实,他只不过是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他再次强调了自己岗位的限制性,无法提供更多信息。
这就像站在舞台中央,享受着唯一的追光,观众为剧情欢呼,却不知道导演和主演都是同一个人,而且正躲在厚重的幕布后面,用最平静的语气否认这一切。
一种巨大的荒诞感和孤独感包裹着他。军统的赞赏,像是一杯隔夜的苦茶,喝下去之后,喉咙里只剩下满嘴的涩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属于黑暗的凉意。
他知道,自己走的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不被理解的,甚至在未来可能被清算的。但他别无选择。
再次出门,趁着浓重的夜色,他将新的密信投入了另一个备用的死信箱——一个废弃邮箱底部的夹层。整个过程快如鬼魅,融入了上海滩夜晚模糊的背景噪音里。
回来的路上,夜风带着黄浦江的湿气,吹在脸上有些凉。他拉了拉风衣的领子,觉得胸口那股发闷的感觉并未消散,反而更加沉重。
远远地,能看到梅机关大楼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像巨兽窥伺的眼睛。黑木那双怀疑的眼睛,似乎也在这夜色中若隐若现。
军统的赞赏,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它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提醒着他所处的双重囚笼。
他加快了脚步。
前方的路,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只有更多的危险和更深的孤独。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这条路,还得继续走下去。
只是不知道,下一次来自\"自己人\"的消息,会是嘉奖,还是……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