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四月,潮湿闷热,空气中混杂着海腥、汗水和鸦片烟膏的甜腻气味。陈明——陈晓在香港使用的化名——在九龙塘一带买下了一个不起眼的公寓单元。这里鱼龙混杂,既有逃难来的内地富商,也有本地帮会成员,更多的是像他一样身份模糊、寻求庇护的“过客”。选择这里,看中的就是其复杂的人员构成和相对低廉的关注度。
他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待在公寓里研究南美的地图和风土人情,通过李爷介绍的、特定的中间人悄悄办理前往阿根廷的船票和最终入境手续。瑞士银行账户里的资金足以让他在那里过上富足平静的生活。他感觉自由触手可及,只等最后一张船票,便可彻底告别东亚这片是非之地。内心甚至开始盘算: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先买个农场,还是开个小酒馆?这种对未来庸常生活的想象,对他而言竟成了奢侈的慰藉。
然而,在这片看似安全的避风港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一天下午,他按照约定,在一家嘈杂的、充斥着麻将声和伙计吆喝声的潮州茶楼与李爷派来香港的一名旧部接头,收取最后一批伪造的辅助证件和一部分应急现金。来人是个精瘦的汉子,名叫阿强,以前在上海负责李爷码头上的“安全”,眼神里透着江湖人的精明与谨慎。
交接在看似普通的饮茶过程中完成。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信封从桌下迅速易主。陈晓将信封收起,动作自然。
阿强呷了口浓茶,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留意他们这角落,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用几乎细不可闻的气音说:“陈先生,东西没问题。另外,李爷让我额外带句话给您。”
陈晓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夹起一块豉汁凤爪,淡然道:“讲。”
“国内那边,风头不太对。”阿强声音更低了,“重庆那边(指国民党)的人,现在跟美国人走得非常近,为了要枪要炮打内战,什么都肯拿出来换。最近……好像在向美国人提供一些‘日伪情报人员’的情报,说是为了‘协助清算’、‘整肃秩序’,但里面……恐怕夹带了私货。”
陈晓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滞,滚烫的茶水险些溅出。内心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国民党向美国人提供日伪情报人员情报?为了争取美援?
他立刻意识到这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他自己,无论是“高桥晓”还是“夜莺”,都绝对是“关键目标”中的一员!军统高层里,知道“夜莺”部分真实价值和作用的人虽然极少,但并非没有!戴笠……还有那些看过绝密档案的人……
他们为了讨好美国主子,会不会把他卖出去?会把他描述成什么角色?一个在日伪内部身居高位、知晓大量秘密的双面间谍?一个可能掌握着某些对美不利信息(比如珍珠港事件前后他的分析)的“危险分子”?甚至,为了凸显“合作诚意”,直接将他列为需要重点关注甚至控制的对象?
本以为跳出了日伪的魔窟,在上海滩的尸山血海中杀出了一条生路,来到了相对安全的中立之地,却万万没想到,最致命的刀子,可能来自他一直为之效力的“自己人”背后!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震惊如同冰水浇头,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但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脸上甚至挤出一丝不太在意的笑容,将凤爪送入口中,含糊道:“哦?还有这种事?多谢李爷挂心,也辛苦你了跑这一趟。”
他不能让阿强看出他内心的波澜汹涌。
阿强见他反应平淡,似乎只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也就没再多说,又闲聊了两句市面上的货价,便起身抱拳告辞。
陈晓独自坐在喧闹的茶楼里,周围的嘈杂仿佛都离他远去。他慢慢啜饮着已经微凉的茶水,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这则信息的每一个字眼和可能带来的后果。
国民党为了美援不择手段,这并不意外。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直接地涉及到他这种级别的潜伏人员。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审查”或“控制”了,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出卖!将他这样的“资产”作为交易筹码!
他将自己代入国民党高层的思维:用一个已经“牺牲”(在他们看来)、价值已被榨取得差不多的、而且知道太多秘密的王牌间谍,去交换美国人的信任和援助,这是一笔多么“划算”的买卖!至于这个间谍的真实功过和下场,谁在乎?在政治和利益面前,个人的牺牲轻如鸿毛。
一股混杂着愤怒、荒谬和冰冷彻骨的寒意包裹了他。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敲击着,节奏稳定,与他内心的波澜形成鲜明对比。
原本清晰明朗的赴南美行程,瞬间布满了荆棘。现在,他必须重新评估。
如果国民党真的把他“卖”给了美国人,那么美国人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兴趣?是好奇?是审问?还是……视为需要管控的危险知情者?毕竟,他在日军内部的“卓越贡献”,尤其是珍珠港事件前后的“精准预测”,是抹不去的事实!
美国人会如何看待一个“身处”日本机构、并“协助”了偷袭珍珠港情报工作的“中国间谍”?哪怕他同时也在给中国传递情报。这其中的复杂和矛盾,足以让任何外部势力产生误解和敌意。
更紧迫的是,一旦国民党方面将他列为交易筹码,他的真实身份和相关背景就可能被美方掌握。若此事与日本即将战败、其档案可能被接收的局势叠加,他的暴露风险将急剧增加,届时仍在国统区的姐姐必将面临巨大危险!
他站起身,付了茶钱,缓步走出茶楼。香港街道上阳光刺眼,车水马龙,一派畸形的繁华,但他却感觉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来自曾经的“盟友”和“自己人”。
本以为已是局外人,却发现自己仍是棋盘上的棋子,只是执棋者换了人,手段更加肮脏。
他深吸一口湿热的、带着陌生气息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警惕,如同在梅机关时嗅到危险信号一般。
看来,在香港的悠闲日子,到头了。赴南美的行程,必须立刻暂缓。必须先救出姐姐!
现在贸然行动,无异于自投罗网。他需要时间,需要观察风向,需要弄清楚美国人到底知道了多少,又对他抱有何种意图。这潭水,比想象中更深,更浑。
他抬眼望向维多利亚港对面中环那些林立的楼房,那里或许就隐藏着决定他下一步命运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