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着龙阿公。
老人脸色铁青,手里提着一盏马灯,昏黄的光照亮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中年男人,都穿着靛蓝土布衣服,表情严肃。
“你们看见了。”龙阿公用的是陈述句,不是问句。
许薇不知该怎么回答。陈启明上前一步:“龙阿公,我们不是故意的,只是迷路了......”
“迷路?”龙阿公打断他,“雾隐村的路,从不会让无辜的人迷路。只有被选中的人,才会在雾中看见祭坛。”
“被选中?”许薇的心一沉。
龙阿公的目光落在她左手腕的黑色布带上:“你系了黑带,自愿承担风险。现在,风险来了。”
他走进屋里,两个男人守在门外。马灯放在桌上,光影摇曳。
“坐下来,我告诉你们真相。”龙阿公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然沉重,“既然你们已经看见了,再隐瞒也没有意义。”
四人围坐在桌旁。林浩还在发抖,张遥握着他的肩膀。陈启明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雾隐村的路,不是普通的路。”龙阿公缓缓开口,“它是一条‘活路’。”
“活路?”许薇不解。
“三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为逃避战乱,迁到这座深山里。但山势险峻,根本没有路。当时的祭司做了一个决定:以人命祭山,求山开一条路。”
“人祭?”陈启明震惊。
龙阿公点头:“一个自愿牺牲的年轻人,被埋在计划开路的起点。第二天,山体真的裂开了一条缝,刚好够人通行。这就是雾隐村的第一条路。”
“之后每隔三十年,路就需要‘滋养’,否则就会‘死亡’——塌方、滑坡、或者让人永远迷路。滋养的方法,就是再献祭一个人。”
许薇感到脊背发凉:“所以三十年一次的大祭路,是要......选一个人牺牲?”
“不是牺牲,是‘成为路’。”龙阿公纠正道,“被选中的人不会死,至少肉体不会。但他的意识会融入路中,成为路的一部分。他能感受每一个行人的脚步,能指引迷途者方向,也能惩罚冒犯者。直到三十年后,下一个‘路’接替他。”
“这比死还可怕。”张遥喃喃道。
龙阿公看了他一眼:“但对寨子来说,这是必要的。没有路,我们就与世隔绝,无法交易,无法通婚,无法求医。路是我们的生命线。”
“怎么选人?”许薇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由上一任‘路’来选择。”龙阿公说,“上一任路已经与路融为一体,他能通过梦境、征兆、或者直接显现来指示人选。通常选择的是外乡人,因为寨子里的每一户,在过去三百年里都已经有人‘成为路’,不能再选。”
许薇突然明白了:“所以你一开始就不让我们进寨,不是因为怕我们干扰仪式,而是因为......”
“因为你们很可能是被选中的。”龙阿公直直地看着她,“特别是你,姑娘。你系了黑带,这在我们的传统里,相当于自愿接受选择。”
“我不知道!老赵没跟我说这些!”许薇激动起来。
“老赵不知道细节,他不是祭司。”龙阿公说,“但他知道规矩,所以给了你警告。你自己选择了忽略。”
房间里陷入沉默。窗外传来风声,像是某种呜咽。
“那我们......我们中谁被选中了?”林浩颤抖着问。
龙阿公摇头:“我也不知道。要等到七月十五子时,祭坛上的鼓会显示答案。但通常,被选中的人会开始出现征兆:梦见自己在路上行走,听见路的声音,或者......像你们今晚一样,在雾中看见上一任路。”
上一任路。许薇想起雾中那个无面的人形光影。
“他......上一任路,是什么样的人?”她问。
龙阿公沉默了很久:“他叫杨树生,是三十年前来寨子的地质队员。当时寨子路断了三个月,出不去进不来,快要断粮。杨技术员帮我们勘测路线,说要修一条更安全的路。但在一次勘测中,他失踪了三天,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
“怎么变了?”
“他说他听见路在哭,说路太累了,需要休息。然后他在七月十五那晚,自己走上祭祭坛。”龙阿公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是个好人,自愿的。他说他无父无母,没有牵挂,成为路也是为科学做贡献——他想知道,路到底有没有意识。”
“结果呢?”
“结果就是,这三十年来,雾隐村的路从未出过事。塌方会提前预警,迷路的人会被指引回正途,连野兽都很少靠近山路。”龙阿公说,“杨技术员成了路,也证明了路确实有某种......生命。”
许薇感到一阵荒诞。地质队员,科学工作者,最后却成了民间信仰的一部分。
“他现在......还能沟通吗?”
“有时候可以。”龙阿公说,“特别是在浓雾天,或者月圆之夜。他会出现在路上,指引方向,或者警告危险。寨子里的人见过他,都说他看起来......很平静。”
平静。许薇想起那双“眼睛”里的悲哀。那真的是平静吗?还是三十年的孤独?
“如果我们现在离开呢?”张遥问,“趁还没到七月十五,连夜下山。”
龙阿公苦笑:“你们以为还能离开吗?从你们看见祭坛的那一刻起,路就已经‘认识’你们了。现在下山,只会在山里永远绕圈子,直到饿死累死,或者......直到被路‘接走’。”
像是要验证他的话,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不是大门,而是二楼卧室的窗户。
“谁?”林浩吓得跳起来。
没有人回答。但敲击声继续,有节奏的,一下,两下,三下。
许薇冲上楼,其他人跟上。她的卧室窗户紧闭,但玻璃上布满水汽,像是外面的雾气渗了进来。而在水汽之中,有人用手指写下了两个字:
“留下”
字迹工整,是简体中文。
“是他......”许薇喃喃道,“杨树生。”
龙阿公也上来了,看到字迹后,脸色更加凝重:“他在警告你们。不要试图离开。”
“如果我们一定要走呢?”许薇问。
龙阿公没有回答,但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那一晚,没有人睡得着。四人挤在堂屋里,守着马灯到天亮。许薇反复看相机里那张诡异的照片,越看越觉得那个人形光影在对着她说话。
他在说什么?留下?成为路?还是......警告她什么?
凌晨四点,许薇终于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在一条山路上行走。不是雾隐村的路,而是一条她从未见过的路,两旁是参天古树,树上挂着白色的布条,像招魂幡。路很长,看不到尽头。她一直走,一直走,腿很累,但停不下来。
然后她听见了声音。不是用耳朵,而是直接在她脑子里响起:
“这条路......走了三十年......太累了......”
是男人的声音,疲惫,苍老。
“你想休息吗?”许薇在梦中问。
“不能休息......路一休息,寨子就死了......”
“那你要走到什么时候?”
“等到......下一个愿意走的人......”
突然,前方的路变了。青石板路变成了血肉之路——路面在蠕动,像有生命,还能看见血管般的纹路。路的两旁伸出一只只手,苍白,透明,想要抓住她。
许薇想跑,但脚陷进了路面,像踩在沼泽里。那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把她往下拉。
“加入我们......成为路......”
声音变成了合唱,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
许薇尖叫着醒来。
天已经亮了。雾散了,阳光透过木窗棂照进来,空气中飘浮着尘埃。其他三人也醒了,都脸色苍白,显然也做了噩梦。
“我梦见我在路上走,永远走不完......”林浩说。
“我梦见路在跟我说话。”张遥揉着太阳穴。
陈启明最冷静,但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恐惧:“我梦见我在研究路的构造,发现它真的由无数人的意识组成......像神经网络。”
许薇没有说自己的梦。她走到窗边,看向外面。
寨子恢复了白天的生机。妇女在溪边洗衣,男人在田里劳作,孩子在空地上玩耍。一切都真常得不可思议,仿佛昨晚的恐怖只是一场梦。
但许薇知道不是。她左手腕上的黑色布带,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像被血浸染过。
龙阿公送早餐来时,看到了布袋的变化,叹了口气:“征兆越来越明显了。今晚就是七月十四,明天子时就是祭祀时刻。你们还有一天时间准备。”
“准备什么?”许薇问。
“准备接受命运,或者......”龙阿公顿了顿,“或者想办法改变它。但我必须告诉你们,三十年来,从没有人成功改变过。”
“上一任路,杨树生,他是自愿的吗?”
龙阿公沉默了一下:“开始不是。他试图逃跑,在山里绕了三天三夜,最后又回到了寨子门口。他说路不让他走,无论往哪个方向,最后都会绕回来。”
鬼打墙。许薇想起昨晚的经历。
“后来他为什么自愿了?”
“因为他发现了路的秘密。”龙阿公说,“他说路不是诅咒,而是馈赠。成为路的人,虽然失去了自由,但获得了另一种存在——他能连接每一个行走其上的人,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指引他们的方向。他说这比当一个孤独的地质对于更有意义。”
许薇难以理解这种想法。失去自我,融入一条路,怎么可能是馈赠?
“我们能见见他吗?”陈启明问,“和杨树生沟通。”
龙阿公摇头:“他只在雾中显现,而且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看见。你们昨晚已经看见了,但他不会回答你们的问题。成为路三十年,他的意识已经和路融合,很难用人的方式交流了。”
“那如果被选中的人是我们中的一个,我们也会变成那样?”林浩声音发颤。
“会有一个过渡期。”龙阿公说,“意识慢慢融入路,过程大约要七七四十九天。这期间,你还能思考,还能感知,但已经无法离开路。四十九天后,你就完全是路了。”
许薇想象那种感觉:意识扩散到整条山路,感受每一块石头的温度,每一棵路旁植物的生长,每一个行人的脚步。时间失去意义,三十年如一日,直到下一个替身出现。
这比死亡更可怕。这是永恒的囚禁。
“我们必须想办法离开。”龙阿公走后,许薇坚定地说,“不管路有什么魔法,一定有破解的方法。”
“陈老师,你们学术界对这种现象有研究吗?”张遥问。
陈启明沉思着:“类似‘路神’或‘道神’的信仰在很多文化中都存在。日本有‘道祖神’,印度有‘路神’,中国各地也有祭祀道路的传统。但把人的意识融入路,这更像是一种......巫术,或者集体潜意识的作用。”
“什么意思?”
“也许路本身没有意识,但寨子三百年的信仰,加上每三十年一次的献祭,形成了一种强大的集体潜意识场。这个场会影响进入其中的人,让他们产生幻觉,迷路,甚至......被同化。”
“那我们只要能打破这种集体潜意识场,就能离开?”许薇问。
“理论上是的。但怎么做?”陈启明苦笑,“我们连这个场的运作原理都不知道。”
林浩突然说:“薇姐,你还记得昨晚那个光影吗?他在玻璃上写‘留下’。如果他真的想困住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抓住我们?为什么要警告?”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啊,如果杨树生已经完全成为路的一部分,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把被选中的人拉入路中。为什么还要写字警告?那更像是在......提醒?
“也许他还有残存的人性。”张遥说,“不想看我们重蹈覆辙。”
“或者......”许薇有个大胆的想法,“他想让我们帮他解脱。”
“解脱?”
“如果路需要每三十年换一个人,说明上一任路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被困住了。也许杨树生想让我们找到方法,让他彻底安息,而不是永远困在路上。”
陈启明眼睛一亮:“有道理!如果我们能找到让‘路’安息的方法,不仅杨树生能解脱,这个循环也会被打破,以后就不需要再献祭了。”
“但怎么找这个方法?”林浩问。
许薇看向窗外,看向那条蜿蜒上山的路。
“去问路本身。”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