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光似水银般泻入窗棂,在我房间的地砖上投下一片冰冷的光斑。
我静坐在桌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紫檀木桌面。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观星台上,夜风带来的寒意,以及幕玄辰那句话里滚烫的温度——“从今往后,孤的命,也是你的。”
这句承诺,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它不是一句轻浮的情话,而是一份以性命相托的契约,一份来自帝国储君的、最高级别的授权。
他将他的身家性命,连同整个东宫的未来,都压在了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宫女身上。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胸中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感动、震撼、压力……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赢。为了能回到我自己的世界,也为了不辜负这份堪称疯狂的信任。
“来人。”我轻声唤道。
门外立刻传来小太监恭敬的回应:“秦姑娘有何吩咐?”
“取东宫最好的澄心堂纸,徽州李廷珪墨,还有一支全新的狼毫小楷来。”
“是。”
很快,文房四宝被悉心呈上。纸是贡品,细腻光滑,隐有暗纹;墨是古墨,稍一研磨,便有清雅的香气弥漫开来。
我挽起袖口,提起笔,悬腕于纸上。
这一刻,我的大脑前所未有地清明。数据之眼在我的视网膜后方无声地高速运转,无数化学分子式、物理模型、材料结构图谱如流星般划过。订婚宴上那朵“凝滞的火焰”,在我脑中已经分解成了上百个关键技术节点。
燃料的配方、悬浮的原理、燃烧的色泽、凝滞的时间……每一个细节,都对应着这个世界里一种或几种匪夷所思的材料。
我落下了第一笔。
“深海鲛人鱼的油脂,三斤。需在无光环境下以玄铁器皿盛装。”
我所需要的,是一种高闪点、低挥发性的特殊复合油脂,作为燃料基底,以确保火焰在空气中能稳定燃烧而非一闪即逝。“鲛人鱼”不过是我杜撰的、用以指向某种特定深海鱼类的代号,但“无光”与“玄铁”的要求,则是为了防止其提前氧化变质。
笔尖微顿,我继续写下。
“极北之地‘燃冰石’粉末,半两。需细如飞尘,触之无感。”
这是实现火焰悬浮的关键。所谓的“燃冰石”,是我根据古籍中对某种天然气水合物(可燃冰)的模糊记载,进行的推断。它在常温常压下会迅速升华,并释放出可燃气体。将其粉末与油脂混合,就能形成一种可以在空气中短暂停留的气溶胶。
“西域琉璃,一块。需澄如秋水,无瑕无痕,厚三寸,中心凸起如珠,光聚一线而不散。”
我需要的,是一块高纯度的凸透镜。用它来聚焦光线,在特定时刻引燃那团悬浮的气溶胶。我无法画出设计图,只能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语言,尽可能精确地描述出它的形态和功能。
“十年以上雷击木之木芯纤维,一束。”
这是最好的引线,碳化充分,导火性稳定。
……
我的笔尖在纸上行云流水,一个又一个在这个世界看来荒诞不经的名字从笔下流出:
“南疆火山之心所产‘火玉’的碎屑。”——提供特定的焰色反应,让火焰呈现出诡异的莲花色泽。
“天外陨铁,一掌大小。”——我需要里面的镍和铱作为催化剂。
“月光石粉、萤石精粹、紫铜精、百炼钢……”
一张平平无奇的宣纸,被我写得密密麻麻。上面罗列的近三十种物品,跨越天南海北,上穷碧落下黄泉,有些是稀世珍宝,有些则闻所未闻,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凑在一起,仿佛是一张来自深渊的、某个疯神的购物清单。
写完最后一笔,我吹干墨迹,将这张纸仔细折好。
“李安。”
声音刚落,李安的身影便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仿佛他一直守在那里。
“秦姑娘。”他的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恭谨。
我将那张纸递给他:“交予殿下。清单上的一切,十日之内,务必备齐。若有任何疑问,让他直接来问我。”
李安双手接过,指尖触碰到纸张时,竟有一丝不易察arle的微颤。他没有立刻退下,而是借着月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清单上的内容。
饶是他跟随幕玄辰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也无法掩饰眼中的惊骇。他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将所有疑问都咽了回去。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困惑,有敬畏,也有一丝担忧。
“是,奴才遵命。”他躬身一揖,悄然后退,消失在夜色中。
我没有理会他复杂的目光,因为我知道,这张清单将会在东宫,乃至整个皇宫后勤体系中,掀起一场怎样的轩然大波。
果不其然,第二天清晨,风暴便来了。
我并未亲见那场争论,但事后,从那些战战兢兢的宫女太监们口中,我拼凑出了全部过程。
据说,当李安将清单呈给幕玄辰,太子殿下只是平静地看完,便吩咐照单采办。然而,当这份清单下达到负责东宫采办的尚工局时,整个衙门都炸了锅。
主管太监王恩捧着那张纸,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直接冲到了太子书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殿下,三思啊!这……这份单子,简直是荒唐至极!什么‘鲛人鱼的油脂’,‘燃冰石’粉末……这些都是志怪小说里杜撰的东西,去哪里寻啊?”
“就算有些东西,比如那西域琉璃,要求如此苛刻,遍寻天下也未必能找到一块!这若是传出去,别人会说我们东宫疯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动用所有渠道,耗尽钱财真的找来几样,可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石头粉末、烂木头芯子……这分明就是一堆天价的废品啊!殿下,府库里的每一分钱都是您的根基,怎能如此为一个宫女的胡闹而挥霍一空!”
王恩哭得撕心裂肺,活像被人刨了祖坟。
而他话音未落,宋清婉便袅袅娜娜地赶到了。她眼圈泛红,端着一碗参汤,柔声劝慰道:
“殿下,王总管也是为了您着想。臣妾知道,秦卿妹妹聪慧过人,屡献奇策,殿下看重她是应该的。只是……这份清单着实诡异,闻所未闻。自古便有妖女惑主,耗其钱财,败其国运的传说……臣妾并非怀疑秦卿妹妹,只是担心她的奇思妙想,会否走了邪路,引来不祥之兆啊!”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句句都是“为太子着想”,却字字都将我钉在了“妖女”的十字架上。
书房内外,所有太监宫女都屏住了呼吸,空气压抑得仿佛要凝固。所有人都觉得,太子殿下就算再宠信我,面对如此荒诞的要求和情真意切的劝谏,也该收回成命了。
然而,幕玄辰的反应,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端坐于主位之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王恩,也没有看梨花带雨的宋清婉。他只是伸手,从李安手中再次拿过了那张清单,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我写下的每一个字。
许久,他才抬起眼,目光冷冽如冰,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们是觉得,孤连这点东西都置办不起?”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重,“还是觉得,孤的眼光,不如你们?”
一句话,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骤降到冰点。王恩的哭声戛然而止,宋清婉的脸色瞬间煞白。
幕玄辰将那张清单轻轻放在桌上,站起身,踱到他们面前,语气平淡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压。
“传令下去。”他看着李安,一字一句地说道,“按这份清单,不惜任何代价,十日内备齐。”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王恩,声音陡然转冷。
“她要什么,就给什么。找不到的,就动用影卫去查,去拿,甚至……去抢。”
“此事,孤不想再说第二遍。”
那一刻,整个东宫都陷入了死寂。
当这番话通过宫人的嘴传到我耳中时,我正站在廊下,修剪着一盆不知名的兰花。
我剪去一枝枯叶,指尖沾上了一点冰凉的晨露。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秦卿”这个名字,在东宫众人眼中,已经被彻底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又危险的光环。
而我,则坦然地接下了这份光环,以及背后那份沉重如山的信任。
幕玄辰,你给了我全世界做赌注,我便还你一场,这个时代前所未见的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