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白发现,有这个小玖在,刘氏派来“伺候”他的人似乎收敛了不少,连煎药的流程都顺畅了许多。这个丫鬟,有种不动声色就能掌控局面的能力。
那个负责打扫庭院的钱婆子,是刘氏夫人的远房亲戚,也是安插在这院里最明目张胆的一个眼线。她以往来洒扫,从来都是磨洋工,一把扫帚能在院子里划拉半天,一双浑浊的眼睛却像钩子似的,不是往窗户缝里瞄,就是借着擦拭桌椅的由头,顺手翻翻李沐白放在外间的书稿或是零星物品,恨不得连榻上的铺盖都抖开看看有没有藏东西。
这日,钱婆子又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晃进院子,正准备开始她例行的“侦查”工作。却看见姜玖璃正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却没有在擦拭,而是微微蹙着眉,盯着石阶缝隙里一丛新长出的杂草,似乎在思考什么。
钱婆子没太在意这个新来的、黑不溜秋的丫鬟,自顾自地拿起扫帚,准备先往主屋门口凑。
就在这时,姜玖璃忽然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钱婆子身上,开口唤道:“钱嬷嬷。”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带着一种不同于往常怯懦的平稳。钱婆子一愣,停下脚步,有些狐疑地看向姜玖璃。
姜玖璃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语气淡然地问道:“嬷嬷每日洒扫,可知这院中的规矩?”
钱婆子被问得莫名其妙,撇撇嘴:“什么规矩?老婆子我扫了这么多年地,还能不知道怎么扫地?”
姜玖璃往前走了一步,虽依旧穿着粗布衣衫,但脊背挺直了些,眼神也锐利了几分。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家小姐,晏城总督府的苏无双小姐,派我前来探望李公子。” 她刻意顿了顿,将“晏城总督府”和“苏无双小姐”这几个字咬得略重。
“你可知她为何派我来,这说明苏李两家有意攀亲,你们李家的婆子就是这样照顾我们苏家未来姑爷的吗?这李府总归是要归未来嫡夫人管的是吧?” 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钱婆子刚才想靠近的房门,以及屋内隐约可见的书案。
钱婆子脸色微变。她自然知道这丫鬟是总督府来的,但之前见她一直低眉顺眼,还以为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没想到此刻竟搬出了苏小姐的名头,话里话外,分明是在敲打她以往磨蹭和翻看东西的行为!苏小姐是公子未来的正头娘子,她的意思,谁敢明着违背?
姜玖璃见钱婆子眼神闪烁,又放缓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想必更懂规矩。以后这院子,还望嬷嬷多费心,洒扫时手脚麻利些,收拾得清爽即可。公子需要什么,自有阿哲和我打理,不劳嬷嬷额外辛苦。若是让小姐知道,公子这边连个清静都不得,怕是……要不高兴的。”
她的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钱婆子以往的不规矩,又用苏无双的“不高兴”作为威慑,最后还划清了界限,暗示她不要再越界。
钱婆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又气又怕。气的是一个小丫鬟敢这么对她说话,怕的是万一这丫鬟真的在苏小姐面前告上一状,刘氏夫人或许不怕,但她一个下人,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几句,但对上姜玖璃那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到底没敢吭声,只是讪讪地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句:“……老身知道了。”
从那以后,钱婆子再来打扫时,果然收敛了许多。她不再磨蹭,也不再试图靠近主屋,扫地的动作快了许多,做完分内事便立刻离开,很少再东张西望。虽然眼神里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不甘和怨气,但行为上却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李沐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姜玖璃的评价又高了一层。她不仅通晓医理、心思缜密,更懂得如何借势敲打,利用自己“总督府来人”的身份,四两拨千斤地化解麻烦。这个看似卑微的丫鬟,身上蕴藏的能量和智慧,远比他最初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院中的空气,因她的存在,似乎真的清明了不少。
姜玖璃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不仅防范着外来的威胁,也更深入地观察着李沐白——或者说,斳琅玥——本身。她逐渐发现,这个看似被完全困死在病榻和这方院落中的男子,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那个名叫阿哲的小厮,绝不仅仅是伺候起居的仆人。他手脚麻利,眼神清正,更难得的是遇事沉稳,对外界消息有着超乎寻常的灵通。姜玖璃不止一次注意到,阿哲会借着外出取物或处理杂事的机会,带回一些看似寻常、实则可能暗藏信息的物件,或是在与李沐白低声交谈时,传递一些府外乃至更远地方的动向。李沐白则总是静静聆听,偶尔会给出极其简短清晰的指示。
他那双因“病痛”而时常显得朦胧的桃花眼,在听取这些信息时,会闪过锐利如鹰隼的光芒,思维之清晰、反应之迅捷,与他对外展现的病弱形象判若两人。
他并非完全与世隔绝。但却能忍受自己困于其中。
那刘氏端来的药也并不是什么良药,里面掺杂了许多虎狼之药,长期服用后更对身体无益,他却能毫不犹豫的一口吞下。
姜玖璃“不小心”将一点粉末撒入了李沐白的药碗。那药性极其猛烈,能在一段时间内强行激发人体的潜能,使人精神亢奋,感官敏锐,但代价是随之而来的剧烈痛苦,如同千万根钢针穿刺筋骨,不过药效过后不会有任何不适。她想看看他的极限是什么。
她端着温热的药碗,垂首走进屋内,恭敬地递给倚在榻上的李沐白。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带着几分丫鬟应有的恭顺,但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却紧紧锁住他接碗的手。
李沐白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接过了药碗。就在碗沿触碰到他唇边的前一刹那,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了。他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骤然抬起,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直直地射向姜玖璃!那目光中充满了惊诧、审视,以及一丝……了然的锐利。
他闻到了!他居然能分辨出那被重重药味掩盖的细微差异!
姜玖璃垂着头,手心微微出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沐白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决绝。然后,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药碗凑近唇边,仰起头,喉结滚动,将那碗掺杂了未知凶险的药汁,一饮而尽。
空药碗被轻轻放回姜玖璃手中的托盘,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姜玖璃的手指微微颤抖。
药效发作得比预想中更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李沐白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原本灰白的脸色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显然,剧烈的痛苦正在他体内肆虐。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力之大,几乎要咬出血来,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呻吟或痛呼。只有那双桃花眼,因为极致的痛苦和药力的刺激,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燃烧的鬼火,一瞬不瞬地、直直地钉在姜玖璃脸上。
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谴责,也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赤裸裸的直视。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我知道是你做的。我知道这碗药有问题。而我,选择喝下了它。你的试探,我接下了!
姜玖璃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看着他在剧痛中挣扎却依然挺直的脊梁,看着他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她仿佛透过时光,再次看到了当年那个在宫闱之中,看似乖巧跟在身后,实则骨子里藏着桀骜、倔强甚至有些疯狂的小狐狸崽子——斳琅玥!
从那天起,他们依旧一个是病弱公子,一个是憨拙丫鬟,但在这座压抑的府邸里,却像两个在黑暗森林中独自前行了太久的人,终于隐约看到了彼此手中同样闪烁的微光——那是不甘、是仇恨、是野心凝聚成的光芒。
他们依旧没有坦诚身份,但都知道,对方绝非池中之物。
距离在一次次无声的交锋与默契中悄然拉近。一种基于彼此欣赏、利益可能一致、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旧日熟悉感而形成的脆弱联盟,正在慢慢成形。
棋局,似乎进入了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