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擎和尤世功正在步战车内商议,突然被城门处传来的喧闹声打断。
只见昂格尔带着队伍冲出榆林城门,不是整齐列队,而是故意制造出溃逃的混乱景象。
战士们一边纵马狂奔,一边把从城里顺手牵羊来的杂货往后抛撒。
锅碗瓢盆叮铃哐啷滚了一地,有个铁锅顺着山坡咕噜咕噜滚得欢实;
几把算盘被摔得珠子乱蹦,账本纸页哗啦啦飞得满天都是;
还有几个红灯笼在尘土里打转,活像喝醉的胖妇人。
最阔气的要数黄飞鸿,这汉子把褡裢搭在肩头,单手控缰,另一只手不停往外抛撒铜钱。
大把的铜钱在朝阳下闪着金光,铜钱落地时清脆的声响,竟给这仓皇逃亡添了几分诡异的喜庆。
惹得几个落在后面的堡兵忍不住想弯腰去捡。
而此刻城中最精彩的,还数张先机那厮。
方才众人撤退时,这猥琐家伙眼珠一转,竟一头扎进了街边挂着怡红院招牌的妓院。
恰巧有个龟公开门倒夜壶,被他撞得人仰马翻。
那罐酝酿整夜的黄金液当头浇下,浓郁的氨气味堪比陈年尿素,
龟公当场捂眼惨叫:
啊!我的眼睛!
涕泪横流的满地打滚。
妓院里,姑娘们早被城外动静吓得花容失色,连晾在栏杆上的贴身衣物都忘了收。
张先机如入宝山,噌噌窜上二楼,贼眼一亮。
但见栏杆上飘着各色女儿家物事:
胭脂红的膝裤像旗帜飘扬,水绿的绔裤还滴着水珠,
绣鸳鸯的抹胸羞答答地挂着,大红肚兜更是惹眼。
他二话不说,扯过一件绸缎长衫当包袱皮,
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所见衣物尽数卷走,顺手还把晾着的两双绣花鞋塞进包袱。
挨千刀的毛贼!
东厢房突然撞出个满头珠翠的老鸨,
见到一个黄皮汉子正在偷姑娘们的贴身衣物,顿时叉腰怒骂,
敢到你祖宗奶奶地头上偷食!
她抄起鸡毛掸子就扑了上来,肥硕身躯跑得波涛汹涌。
张先机回头瞥见这阵仗,贼眼倏地发亮。
非但不逃,反而迎面冲去,灵巧地夺下掸子,
顺势伸出爪子在老鸨丰腴的胸脯上狠狠的掏了两把,
哎哟!
老鸨惊叫一声,被他顺势一脚踹出两丈多远,一屁股坐进晾着的湿衣服堆里。
待老鸨捂着胸腹哭天抢地喊龟公时,这厮早已挟着花花绿绿的包袱翻下楼,消失在长街尽头。
此刻马背上的张先机正得意地解开包袱,将那些胭脂色的肚兜、水红的抹胸迎风抛洒。
衣衫如蝶纷飞,空气中顿时弥漫开甜腻的脂粉香,在这肃杀荒原上织出片荒诞的绮丽风景。
且说众人刚才都在忙着顺手牵羊,却有一人始终闷闷不乐。
正是那位对石碾子情有独钟的郝二牛。
这汉子自打进城门就瞪着一双铜铃大眼,活像寻宝似的扫视街边。
先瞧见某户墙角的石敢当,撇嘴摇头:太小!不够劲!
又瞅中大户门前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喜得搓手,
可扭头看看胯下喘气的骏马,只得哀叹:
俺的宝贝马儿哟,扛上这玩意儿怕是要把你压出屎来!
眼见弟兄们个个满载而归,郝二牛急得抓耳挠腮。
忽然他一拍马背,打马撒丫子朝城西关帝庙冲去。
一脚踹开庙门,惊起梁上灰雀纷飞。
但见烛光摇曳中,关公塑像手抚长髯,左首周仓捧刀而立。
二爷啊二爷!郝二牛指着神像痛心疾首,
您老还有闲心夜读《春秋》?
睁眼瞧瞧这世道!流民饿殍遍野,贪官横行霸道!
说着竟窜上神台,一把夺过周仓捧着的青龙刀。
那百斤重的铁器在他手里轻巧一转,刀柄上的红缨飒飒作响。
既然您不管百姓死活,这宝贝俺老郝替您使!
他扛刀跃下神台,临出门时还回头对烛光里的关公像挥挥手:
改日请二爷喝酒赔罪!
庙外忽闻马嘶人喊,原是昂格尔带人折返寻他。
只见郝二牛肩扛丈长大刀奔出,刀锋在月色下泛着寒光,活像煞神下凡。
黄飞鸿惊得褡裢里的铜钱哗啦啦洒了一地:
憨牛!你连关老爷的刀都敢抢?
俺这是借!郝二牛把大刀往马背上一架,那骏马顿时四蹄一沉。
他得意地拍着刀杆:
等俺用这刀砍翻十个鞑子,再给二爷镀金身!
此时张先机正巧打马经过,怀里肚兜飘出粉红一角。
郝二牛瞥见嗤笑:偷娘们裤兜算啥本事?看俺这青龙刀!
说着抡刀舞了个花,刀风扫过处,三丈外的灯笼应声而裂。
远处忽然传来追兵号角,众人哄笑着策马扬鞭。
郝二牛的大刀在荒原上拖出一串长长的火星。
尤世威手下的兵士们这下可嗨皮了。
他们平日见惯了穷酸,哪里想过有朝一日追击败兵还能追出这等好事。
前面的“鬼军”跑得狼狈,可扔起东西来却大方得吓人,
真金白银哗啦啦地往地上掉,简直像是财神爷喝醉了酒在云头上撒钱。
有人连自己以往攒下的那点饷银都掏出来扔了,
这手笔让后面跟着的榆林兵看得眼睛发直,
抢了东西不要反而大把大把往外掏,这事透着邪性。
咳咳,也不是没有,崇祯朝那帮天杀的流贼就常玩这套把戏,
先假装败退,等追兵抢红了眼阵型散乱,趁他们分心之际再来个回手掏。
辉腾军到底是自家人,断不会用这等下作手段对付友军。
只见那些“鬼军”弟兄只是假装惊慌,沿着土路一路向西逃窜,
手脚却不停,继续把更多值钱的家伙什儿往后抛。
荒凉的榆林城外,这场古怪的追击彻底变了味道。
后面的人早就忘了追敌,一个个咧着嘴,
口水都快流到地上,眼睛只顾盯着尘土里那些亮闪闪的物事。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纷纷跳下马背,也顾不得什么军阵队形了,
全都弯着腰、撅着屁股,在黄土坡上埋头捡拾起来。
一个汉子运气好,捡到一口黑黝黝的铁锅,
顺手就扣在了自己脑袋上,手里还挥舞着一把不知从哪儿来的大铁勺,
笑得满脸褶子都堆了起来,那模样比娶了新媳妇还高兴。
他旁边一个同袍,腋下死死夹着一个死沉的饸络床子,
脸上却有点忐忑,凑过来低声问:
“二哥,你说……咱捡的这些个好东西,
上头那些官老爷会不会过后让咱们交上去?
别忙活半天,最后是给人家当了一回苦力。”
那顶着铁锅的“二哥”把眼皮一翻,信心十足地回道:
“把你那颗心稳稳当放回肚子里去!
咱们把总大人亲口说的,放心捡,谁捡到就算谁的!
你没听人说吗,这帮鬼军好汉抢的都是城里那些为富不仁的士绅老爷,
穷苦人家的东西,人家一个子儿都不碰!
快别愣着了,再多找找,这种躺在地上捡元宝的好事儿,八辈子也碰不上一回!”
这话像是一阵风,把大伙心里最后那点顾虑都吹散了。
兵士们更加卖力地在地上摸索起来,不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
或是为争抢一件东西而发生的善意笑骂。
整个场面乱哄哄的,却透着一股难得的快活气,
仿佛这不是什么打仗,倒像是过年赶集一般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