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河谷地,暮春的风仍带着塞外的料峭,
吹过蜿蜒的河谷,卷起阵阵黄尘。
宣府镇东北缘,扼守河谷要冲的宁远堡,
便如同一个楔子,牢牢钉在这条北虏南下的潜在通道上。
堡城不大,以黄土夯筑而成,墙垣饱经风霜雨雪,
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却也显得异常坚固。
堡墙之上,明军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的“明”字与将领的姓氏旗时而舒展,时而卷紧。
堡墙西南角的马面上,一个年轻的身影正按着腰刀,凝神向西北方向眺望。
他身形算不得特别魁梧,但站姿如松,自有一股精悍之气。
身上穿着已经褪色的鸳鸯战袄,
外罩一件皮甲,头顶明盔的红缨随风摆动。
看他面容,犹带几分少年人的青涩,
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但眉宇间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老练。
此人,正是奉调至此协防的把总——周遇吉。
周遇吉,辽东锦州卫人。
若论其出身,和什么将门之后根本不搭边儿,
传闻他本名周时纯,早年随父母逃荒至锦州,
为了活路,才投身行伍,在这刀枪里搏个前程。
少时的周遇吉,便以胆气过人、膂力强劲闻名乡里,更有一手出众的射术。
军中亦有记载说他“少有神力,勇武善射”。
曾有传言,他年轻气盛时,见有跋扈武官欺压百姓,
竟怒而出手,徒手便将那欺压良善之辈打翻在地,自此乡里恶徒见之皆避。
这等性情本事,在明末战乱频仍的辽东,投身军旅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天启三年,时年十八的周遇吉,因其勇猛果敢,
已在宁远守备满桂麾下崭露头角,成为一名低阶武官。
他原本随满桂镇守宁远(今辽宁兴城),直面辽东腹地,主要防务是应对日益坐大的后金努尔哈赤。
然而,月前,宣府镇方面向辽东求援,
言及塞外蒙古诸部近来活动诡谲,游骑频繁出没于边墙之外,恐有与东虏勾结之嫌。
加之张家口一带与察哈尔部林丹汗的互市即将重开,需增派得力人手驻防弹压,以防不测。
宣府自身兵力捉襟见肘,只得向同为九边重镇的辽东请援。
满桂虑及全局防线安危,虽自身压力亦重,
仍决定派遣麾下这支熟悉边情、勇猛敢战的小部队西来协防。
其用意,一则是实打实地增援宣府,稳固侧翼;
二则,亦是看重周遇吉这块璞玉,有意让他独当一面,
驻守宁远堡这等前沿要冲,于风刀霜剑中磨砺其将才。
派自己信得过的人来,也能确保获得来自西北方向最真切可靠的情报。
于是,周遇吉便带着麾下儿郎,自辽东驰骋而至,
驻守在这座名为“宁远”,却与辽东那个重镇宁远截然不同的边塞小堡。
十八岁的把总周遇吉自然不会知道,
十数年后,自己将在杨柳青率少量骑兵伏击清军,血战竟日,
让数倍于己的敌军尸横遍野,创下“往来数千里,如入无人之境,惟见此一战耳”的赫赫威名。
他更不会知道,二十一年后的崇祯十七年,
面对李自成大军压境,他死守宁武关,城破被俘后万箭穿心。
他的妻子刘氏率妇女据守公署,最终在烈火中与他一同殉国。
历史的车轮本该如此无情地碾过,
多少忠勇良将,不是在与外虏的厮杀中马革裹尸,便是在内乱的烽烟中壮志未酬。
他们本是支撑这个危殆王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却在这末世劫难中,一个接一个地折戟沉沙,死得何其壮烈,又何其不值!
但在这个时空,命运的轨迹已然不同。
那个本该在历史上寂寂无名的钟擎,其横空出世,
犹如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改变着许多人的命数。
周遇吉,这颗本将在历史的夜空中绽放出短暂而耀眼的光芒,
随即黯然陨落的将星,或许也将迎来截然不同的轨迹。
此刻,年轻的周遇吉对即将遭遇的命运转折仍一无所知。
他的目光缓缓掠过堡墙外略显荒芜的河谷,
远处山峦起伏,长城脊线蜿蜒其上,几处烽火墩台在夕阳下只剩下剪影。
这里的气氛,与辽东前线的凝重压抑有所不同,却更显诡谲。
敌踪飘忽,来去如风,更需要时刻警惕。
“把总,各处垛口、滚木礌石都已检查过,并无疏漏。”
一名老兵上前禀报。
周遇吉收回远眺的目光,点了点头:
“嗯,传令下去,夜哨加倍,斥候队明日一早照常出堡三十里哨探,
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狼烟示警,飞马来报!”
“得令!”
老兵领命而去。
周遇吉再次将手按在墙垛上,感受着夯土的坚实。
他深知此堡位置关键,乃是屏护宣府侧翼、监控蒙古动向的重要前哨。
他年轻的脸庞上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山雨欲来的预感,隐隐萦绕在他心头。
山风掠过垛口,吹动他头盔上的红缨。
他的人生,必将如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
绽放出迥异于原本历史轨迹的光芒,照耀这片华夏大地。
周遇吉的目光越过堡墙,投向西部层峦叠嶂的群山。
山的那边,是兴和所的方向,也是近来各种骇人传闻的源头,
那股被称为“漠南魔寇”的神秘力量。
他想起了这段时间听到的种种消息。
大同镇兵变,代王府一夜倾覆;榆林卫遭袭,尤世威兄弟竟能稳住局势;
还有林丹汗的精锐骑兵,几次三番在草原西部被一股未知势力以雷霆手段击溃。
更不用说那篇如今已传遍九边,字字如刀、将奴酋努尔哈赤批得体无完肤的《讨奴酋七大罪檄》。
想到这里,周遇吉年轻的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心里清楚,朝廷邸报和上官口中,无不是将这股势力描绘成十恶不赦的妖魔。
但奇怪的是,从那些逃难的百姓、往来的商贾,
甚至军中私下流传的消息里,他却几乎没听过这支“魔寇”有什么欺凌百姓的恶行。
若说杀代王父子算是大逆不道,可那代王父子在山西的所作所为,
周遇吉早有耳闻,说是死有余辜也不为过。
反倒是这“魔寇”,所到之处,开仓放粮、接济贫苦的事情屡见不鲜。
他们似乎专与那些作威作福的官绅权贵为敌。
周遇吉非但不恨,反而对这支亦正亦邪的队伍生出了些许向往,甚至是一丝佩服之情。
他们敢想敢干,行事毫无顾忌,就像专程来到这世间,
替天行道,惩罚那些昏聩无能的当权者一般。
这种念头让他心头一热,随即又迅速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