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一声轻微且压抑的咳嗽声，像面鼓重重地捶在王昊的耳边。
他不用抬头，光凭这声音里蕴含的“恨铁不成钢”的浓度，就知道是他们学习小组的组长，那个叫李磊的瘦高个。
王昊的眼皮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缝，视野里是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面的二次函数图像扭曲得像一堆被踩烂的蚯蚓。鼻腔里充斥着粉笔灰和老旧课桌木头混合的、令人烦躁的气味。周围“沙沙”的写字声和同学间低声的讨论，汇成一股嗡嗡作响的声浪，把他的耐心一点点吞噬。
“王昊，”李磊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带上了点垦求的意味，“这道题，杨老师说期中考试很可能会考到类似的题型，你至少看一下解题思路吧？”
“知道了知道了，烦不烦？”王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他能感觉到小组其他两个成员投来的目光，那不是关心，是蔑视，是把他当成拖油瓶的嫌弃。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爽。
曾几何时，在这14班，他是当之无愧的“王”。他的零花钱比某些同学一个月的生活费都多，他脚上的一双限量版耐克，能换来无数羡慕的眼神。可现在，这一切似乎都失灵了。
那个整天埋头打游戏的林天，现在成了全校闻名的“理科大神”，身边围着一堆请教问题的人；那个阴沉得像鬼一样的赵敏，上次周测中生物成绩竟然考了班级第一，连走路都似乎挺直了腰杆；更别提那个快要缩进墙缝里的陈静，现在居然成了“学习委员”，她整理的笔记被当成了“圣经”。
这些过去他眼里的“怪胎”和“弱者”，如今一个个都成了明星。而他，王昊，却成了那个在小组pK中拖后腿的废物。
上周的竞赛，他们组就因为他数学只考了28分，以微弱的劣势输给了隔壁组，被罚打扫卫生一周。当他拿着扫帚，在林天那帮人“无意”的注视下清扫地上的纸屑时，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几巴掌。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期中考试的赌约压在每个人的头上，那种集体荣誉感像病毒一样在班里蔓延。他不想再体验那种被孤立，被当成累赘的感觉。
学习？他不是没试过。可那些公式和定理，在他眼里就像天书，看一眼就头疼。既然正道走不通……那就只能走他最擅长的路了。
放学的铃声一响，王昊没有像往常一样冲向食堂，而是快步走到了学校的后门。那里是三教九流的汇集地，空气中飘散着墙角下水道的潮湿气味和附近小吃摊廉价的油炸食品香气。
他靠在斑驳的墙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中华”烟，熟练地抖出一根叼在嘴上，却没有点燃。他在等人。
没过多久，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松垮校服的高三学长晃悠悠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哟，这不是14班的王大少爷吗？怎么有空来这儿？”
“少废话，高强，”王昊吐掉嘴里的烟，开门见山，“找你做笔生意。”
高强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凑了过来，
“说说看。”
“期中考试，还有两周。”王昊从口袋里摸出五张崭新的、红色的百元大钞，在指间弹了弹，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要你帮我搞定所有科目的复习。重点、难题解析、还有……所有的作业。”
高强看到那五百块钱，眼睛瞬间亮了，像闻到血腥味的狼。他一把抓过钱，在手里反复捻了捻，确认了真伪，脸上的笑容变得谄媚起来。“王少爷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们几个哥们，别的本事没有，应付考试还是小菜一碟的。保证给你弄得明明白白，让你在你们班那些书呆子面前也露露脸。”
“我不要露脸，”王昊冷冷地打断他，“我只要不拖后腿。东西要弄得干净点，别让人看出问题。”
“懂，懂！”高强拍着胸脯，把钱塞进口袋，“三天后，还是这儿，东西给你准备好。”
交易完成，王昊转身离开。背后传来高强和几个混混的低笑声，但他不在乎。他能感觉到兜里剩下的钱似乎轻了许多，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知识和远见？杨明宇那个神棍说得头头是道。但在王昊的世界里，钱，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终极力量。这，就是他的“钞能力”。
三天后，王昊拿到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打开一看，里面是各科的复习资料，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注得清清楚楚，重点突出，条理分明。甚至连最难的物理大题，都有好几种不同的解题思路分析。后面还附带着未来两周所有科目的作业，字迹模仿得七八分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专业。”王昊满意地点了点头。
回到教室，小组讨论再次开始。当李磊又一次因为一道复杂的力学题愁眉不展时，王昊“砰”的一声，将一沓物理复习资料扔在了桌子中央。
“喏，看这个。”
李磊和其他两个组员都愣住了。他们拿起那份资料，眼睛越看越大。
“这……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李磊的声音都在发颤，“总结得太好了！比参考书上还清楚！有了这个，我们组这次pK肯定能赢！”
看着组员们投来的、混杂着惊讶和崇拜的目光，王昊的心里涌上一股久违的舒爽。他靠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淡淡地说：“山人自有妙计。你们看就行了，别问那么多。”
接下来的几天，王昊成了小组里的“英雄”。他总能“恰到好处”地拿出最关键的复习资料，解决大家最头疼的问题。甚至连他交上去的作业，都因为“思路清晰、步骤完整”而被各科老师在课堂上表扬。
他享受着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用钱就能摆平一切的舒适区。他甚至开始觉得，杨明宇也不过如此，只要自己想，一样能玩得转。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在教室的后窗的杨明宇已经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他好几天。
这天下午的自习课，杨明宇拿着一叠作业本，踱步到王昊他们小组旁边。他先是看了一眼李磊等人的练习册，点了点头，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王昊的作业本上。
他拿起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看。教室里很安静，只有他指尖划过纸张的“哗哗”声。王昊的心，没来由地开始加速跳动。他感觉杨明宇的目光像x光一样，要把他作业本上的每一个字都照出真伪来。
“王昊，你出来一下。”杨明宇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王昊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跟着杨明宇走到了走廊尽头。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走廊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杨明宇没有看他，只是把他的作业本摊开，又从怀里拿出另一份东西——正是王昊前几天给小组分享的、高强团队制作的数学重点笔记。
“这份笔记，总结得非常专业，甚至超出了高中生的认知范畴。”杨明宇的指尖轻轻敲了敲那份打印出来的笔记，“而你的这份作业，字迹工整，解题步骤堪称完美范本。但是……”
他的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冷。
“这个‘β’的写法，收笔时有一个向左下方的微小勾连，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长期书写英文草体才会养成的习惯。你的笔记和作业里，所有的‘β’，都带这个勾。”
杨明宇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王昊的眼睛。
“现在，你能告诉我，这份笔记和这份作业，到底是谁做的吗？”
王昊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他张了张嘴，想编个理由，但在杨明宇那胸有成竹的眼神面前，所有的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怪物到底是怎么从一个字母的写法上看出问题的！
“我……”他支吾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花钱买的，对吗？”杨明宇替他说了出来，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
王昊的头，彻底低了下去，脸涨得通红，像熟透的猪肝。他完了。他仿佛已经能看到杨明宇在全班面前痛斥他作弊、虚荣、不学无术的场景。等待他的，将是无尽的羞辱。
然而，杨明宇接下来的举动，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杨明宇收起作业和笔记，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表扬？
“走吧，回教室。这件事，我们需要让全班同学都知道。”
王昊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跟在杨明宇身后，走回了那个对他来说，即将变成审判场的教室。
杨明宇走上讲台，轻轻敲了敲桌子。全班同学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以及他身后那个面如死灰的王昊。
“同学们，占用大家一点自习时间，我要在这里，特别表扬一位同学。”
表扬？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准备迎接暴风雨的王昊。
杨明宇举起了手里的那份重点笔记，声音洪亮，传遍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这位同学，就是王昊！”
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表扬王昊？表扬他什么？睡觉姿势到位嘛？
王昊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讲台上的杨明宇，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还是杨明宇在正话反说？
杨明宇无视了台下的骚动，继续说道：“在我们14班进入全面备考的关键时刻，王昊同学，没有因为自己基础薄弱而气馁，更没有坐等老师的帮助。他主动出击，积极利用自己身边的一切优势资源，为我们班级，获取到了一份极其宝贵由高年级尖子生团队精心整理的备考资料！”
他晃了晃手里的笔记，像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这份资料，内容详实，重点突出，价值千金！它不仅帮助了王昊同学自己，更帮助了他所在的小组提高了学习效率！这种‘先富带动后富’的精神，这种为集体着想的奉献意识，值得我们全班同学学习！”
台下的学生们彻底懵了。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疑惑，慢慢变成了钦佩
“原来那份资料是王昊弄来的啊！”
“我去，他还真有本事！”
“为了班级……王昊可以啊！”
听着这些议论，王昊的大脑已经彻底宕机。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人脱光了衣服，扔到舞台中央，聚光灯打在身上，台下的观众却在为他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皇帝的新衣”而鼓掌。
这是一种极其荒诞又极其诡异的感觉。他明明是在作弊，是在投机取巧，怎么到了杨明宇嘴里，就成了“利用优势资源”、“为集体奉献”？
杨明宇的“表演”还在继续。他走到王昊身边，把那份笔记塞进他手里，用一种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鼓励”。
“所以，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将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正式交给王昊同学！”
“王昊同学将作为我们14班的‘特约资源联络员’，负责将这份宝贵的资料，复印并分发给班里的每一位同学！让先进的知识，照亮我们每一个人的备考之路！”
杨明宇转过身，面向全班，振臂一呼：
“同学们，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感谢王昊同学为班集体的无私贡献！”
“哗——”
掌声响了起来。一开始还有些稀稀拉拉，但很快就变得整齐而热烈。林天嘴角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笑意，鼓起了掌；赵敏面无表情，但手也拍了两下；李磊他们小组更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在为自己的英雄欢呼。
这掌声，对王昊来说，却不像掌声。
它像无数只手，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它像一堵无形的墙，把他所有的退路都堵得严严实实。
它像一张巨大的网，把他牢牢地困在“为班级做贡献”的道德高地上，动弹不得。
他被架起来了。
被杨明宇用一种他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方式，高高地架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杨明宇脸上那“和煦如春风”的微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不寒而栗。这个男人，跟他那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的爹，有的一拼。
放学后，王昊拿着那份沉甸甸的“贡献”，走进了学校门口的打印店。
“老板，这个，复印四十五份。”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好嘞！一共是……九十块钱。”
王昊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递了过去。这是他剩下的最后一张整钱了。他看着复印机发出的绿光，一次又一次地扫过那些他花钱买来的“心血”，感觉自己的心也在被那道光反复切割。
第二天，当他抱着那一大摞还散发着墨香的复印件走进教室时，迎接他的是同学们热情的招呼。
“昊哥，早啊！”
“谢谢你啊王昊，这份资料太牛了！”
“王昊，你太够意思了！”
他把资料一份份发下去，听着耳边一句句真诚的“谢谢”，手里的动作越来越僵硬。
他很憋屈，憋屈得想骂人。这是他花钱买的，现在却要自己再花钱复印给所有人？这算什么事？
可同时，一种异样的、陌生的情绪，也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他心里悄然发芽。当他看到那个平时最瞧不起的、成绩倒数第一的“闷油瓶”拿到资料后，对他露出的那个感激且羞涩的笑容时，他的心，竟然不争气地跳了一下。
这感觉……好像……也不赖？
他发完最后一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正站在讲台边，含笑看着这一切的杨明宇身上。
四目相对。
王昊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不甘、困惑、憋屈，以及一丝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敬畏。
杨明宇则平静地推了推眼镜，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嘴角的弧度，意味深长。
王昊迅速地扭过头，心脏却疯狂地跳动起来。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在这14班的日子，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了。
那个叫杨明宇的男人，用他最引以为傲的“钞能力”，给他上了一堂终生难忘的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