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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未鸣,徐州的天像被冷水浇过的铁,灰得发亮。

城门洞里残夜正褪,风把“听讼台”上的白布吹得微微起伏。鼓面被擦得发亮,鼓钉像一圈圈收紧的目,静静地望着今日将要落下的“刀”。

高顺一夜未睡。他换上粗布,袖口简单束起,臂上青筋蜿蜒。台后廊下,许笛递来一碗盐汤,低声道:“将军,今早要‘请’的人,多半不安生。”高顺将碗一扬,盐味从喉到胸,像火里加了把干柴。他点头:“不安,才有‘证’。”

巳时未到,东市后巷便有风声。昨夜“请帖”递出的“青冠从事”,果然应约而至——却不是一人,是两人,前者身着青冠,后者戴斗笠,以为掩人耳目。影阵伏在两侧,听着“呲呲”的帆索回音从远处港口传来,心口的弦越绷越紧。待两人影挪到巷口,廊下一根竹竿拦下——“请——台下‘证席’坐。”

青冠人笑了,笑意薄而冷:“听讼?我只听圣命。”话音未落,斗笠人猛然抬手,袖中一声短促的“啾”,一支短矢破风而出,直取高顺。矢刃上抹了黑,腥味呛喉。

高顺只来得及半侧身,矢头已入左前臂寸许。他闷哼一声,没有倒。袖下血珠滚出,沿着甲缝蜿蜒。他反手抓住矢尾,硬生生拔出,甩在地上,矢柄“叮”的一声,像细针刺在铁上。

“拿下!”一声令,影阵从两侧扑上。青冠人在灯影里忽然一顿,笑消得干净,换上一脸僵硬的正色:“中丞——”话未完,天井上落下的绳锁已牢牢套住他的肩肘。斗笠人试图从人群缝隙处钻出,刚迈一步,脚腕被一只极稳的手压住——许笛站在那里,算盘还攥在手里,像一把小小的叉。斗笠人出了一身冷汗。

“请——台下‘证席’。”高顺左臂血滴滴,他却像感觉不到痛,转身对鼓前的文吏道,“今日,听讼台——开。”他把受伤的那只手往袖里一塞,把右手掌按上鼓边,“咚、咚、咚”,三声,清而稳。人群里涌起一阵低低的喑语声,那声音里有惧、有怒,也有一种被锚住的安。

——

牧府西厢。郭嘉看过矢,皱眉:“附子合寒食,入骨上行。”医正掂量矢头,又闻味:“狼毒带砒,刃口粗,不止伤肉。”吕布点了点头,目光在矢头上一瞬不瞬:“毒不深,毒劲猛。刮骨。”

“刮骨?”糜竺倒吸一口冷气。

“刮骨。”吕布抬眼,语气平静,“今日市讼,是‘理’之刀;今日刮骨,是‘身’之刀。两刀一落,才叫‘疗毒’。”他转身道,“备清水、备酒、备刀,取一张干净的门板。高顺的刮骨——在听讼台后,临台而行。”

“临台?”陈宫瞬间领会:把疼痛放在‘理’的背后,让市看见——让“术”的毒,与“刀”的痛并着昭示。

“临台。”吕布的眼神极静,“兵之胆,城之胆,理之胆,要在一处。”

——

午前。听讼台后的小院临时隔卷,白布竖起半人高。院中一张门板横在木凳上,四角用麻绳绑紧。高顺脱去甲袖,露出枯藤一样的臂,皮肤下的肉因毒而微微青胀。医正摆开铜盆、刮刀、砭石,酒浆灌在刀上,滴下的酒液沿刃背攒成一串串小珠,落进盆里发出“嗒、嗒”的声。

“将军——需不需系缚?”医正轻声,眼里是医者对疼的怜惜。

“不系。”高顺把右手递给张辽,笑了一下,笑意极平,“辽,你把话放慢,别让他们听出我喘。”

张辽把手扣在他手背上,指节用力到泛白:“好。”

吕布站在白布另一侧,背后便是听讼台。台上鼓未停,鼓点改作“传鼓”,从台下来回传,像一条稳稳的绳,牵着人心。他不看刀,不看血,只看那面鼓——他的“刀”在鼓里。

“开始。”医正深吸一口气,动刀。第一刮落下,皮肉震出一层细微的颤,毒色沿刀背起了一缕暗暗的泡。高顺的身体绷成一张弓,汗珠从额角一颗颗冒。张辽低声讲事,声音干净而短,像正说一场战阵:“影阵物证齐,陈宫已分‘术’‘从’‘迫’三目,许笛先押‘司库’,郭嘉已定案——”

第二刮,刃似刮在铁上,发出“哧”的声。白布的那头,有小孩子被母亲捂住眼,母亲的手却没能稳住——她在听鼓。鼓点慢慢稳,像一口井被人用石头一点点铺平。高顺忽然笑了一笑,那笑有点像哭,“辽——刀下走风了。”医正会意,将酒再覆刀,刃重新贴上骨。

第三刮,毒肉如墨,落进铜盆,溅起一点点黑。郭嘉立在白布旁,咳声短促。陈宫在台上把“证席”安排妥当,第一段词先是“告知”,再是“分流”。他在心里默数刀下的节奏,把公断的句末对上鼓点——让理与痛合拍。

“缝。”医正低喝。刮刀撤下,细针如雨,一针一针把血线抻回肉里去。高顺咬着牙关,牙关背后是硬到生疼的骨。他看着张辽的眼,像看一面海:海里有风,他就不怕刀。

“完。”医正终于放下针。吕布这才伸手,接过酒,亲自覆在包扎的肉上。酒凉,手更凉。高顺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却突然松了一口气。他抱拳,声音低而稳:“末将……无碍。”

吕布点头,转身推开白布半扇,让人看见门板上的血盆、刮刀与刚缝好的伤。他不言,只以手示意——鼓声转为“警鼓”,三下,台上台下众人心口同时一抖,然后安静下来。

“听讼——续。”陈宫清声开口。

——

台上,“青冠从事”端坐于“证席”,脸色苍白,眼神却强撑着“义”的硬。他报官衔,报来处,报“奉命”。陈宫不与争“义”,只把昨夜截获的“海禁说帖”、暗契铜章、红绳结法一一摆开。许笛把“钱庄兑簿复写本”按在白绢下,拓出印迹,与“术”字相连。

“此等术,非商。”陈宫以指点印,“借‘义’为罩,以‘利’为刀,吓钱、乱市、逼民。今日当众,‘证’在此,‘理’在此。”

青冠人撑不住直背,肩膀终于垮了一些。他试图把话往“汉室”上拖:“司空奉诏——”

“诏?”陈宫将一方白绢捧起,白绢未字,只在角上隐隐红痕。他微微一笑:“诏,吾等也在候。”他不再推“诏”,轻轻一按鼓,转向“从、迫”之人:“诸位,今日为证,非罪。三日内补证,免。再作,断。”

台下的风像换了一道口。人们看见了血、看见了刀、也看见了“理”。有老人扶着膝,默默长揖;有女人把米袋让给旁边孩子;有游手好闲的汉也不叫唤,自觉退后半步。几名“术党”咬了半天牙,终究跪下,把红绳与铜章放在“证席”上,双手举过头顶。那姿势不是屈辱,是松。

——

许都,御药房后墙。小喜在旧槐根下等了两刻,唐樱才从暗渠里冒出,身上湿得像刚从水里提出来的刀。她拢了拢发,递给小喜一只小小的瓷盒。瓷盒很薄,薄得像衣带的一片。小喜接住,手抖:“成?”

唐樱点头:“成。”她的眼底有一丝疲倦的亮,“陛下血书‘朕’,已成半。余字,小喜,你要护他写完——不要急,用桂皮热酒,护住咳——”

话未完,墙后脚步一响。两个校事府的小吏在墙根探头。小喜眼白一翻,拽着唐樱往暗处一缩。吏卒鼻子灵:“哪来的药味?”唐樱伸手探到小喜袖里,摸出一枚薄薄的银刀,轻轻沿墙缝一划,把一块青砖挑起——砖下露出一条用竹削成的细沟,沟里嵌着一截白绢的一角。唐樱把白绢掖得更深,低声:“毒在骨上,须刮。”她不是对小喜说,是对自己说——对这座被“术”与“惧”盘踞的城说。

两名小吏只嗅到桂皮酒味,嚷了几句就走。小喜把瓷盒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汪火。他们贴墙行走时,唐樱忽停,回头看了一眼更深处的宫灯。灯焰在铜镜里化成一只眼——烛龙之眼仍在看。他们知道,这场“疗毒”,宫里也要刮骨。

——

午后,海风转暖,广陵港的“鲸目”在灯下添了三笔:江东钱家回帖、会稽黄氏同意借道、海盐规矩上墙。杜老篙用指甲在护符背面划了三道:“不抢头风、不杀先行、不破弯道。”他咧嘴:“海上也得‘刮骨’,把抢风的、破道的习气,一刀一刀刮掉。”

主簿笑:“刀在规矩里。”他望向城里:“城里今日,也在刮。”

——

“刮骨疗毒”,不仅在烈火上,也在纸上。

陈宫收讼毕,移案入牧府议事堂。糜竺把一个册子递上:“护符换银之弊,出在新丰县尉、泗阴仓曹,有贪墨之迹,皆我人。”他抬头,眼里有愧。

吕布把册子翻了两页,掩上,目光落在糜竺的脸上:“你荐的?”

糜竺躬身:“是。”

“罪在荐,罪在任。”吕布语调平稳,“刮骨——去其官、除其籍、籍其半产入‘仓’。本人归‘修港’三年,家属照养,子弟如愿仍可读书,不株连。”

糜竺眼底涌上一层热。他知道:这是刀,也是护。他拱手:“谨受罚。”他退到一旁,肩背比来时更直。

许笛也站出来:“属下所荐账房,于钱庄门口刁难护符持照客,索贿半两……属下——”他还未说完,吕布点头:“一律——刮骨。去其职,三月随护商队,押粮而行。若再犯,断。”

“喏。”许笛低头,脸上却露出一种近乎轻松的神情。他明白,刀落在“己”,此后刀才能落在“人”。

“曲义。”吕布忽然唤。曲义躬身出列:“末将在。”

“你部下‘狐定’,今晨与吴掌柜暗通。”陈宫将卷递来,“有证,有人。”

“狐定?”曲义一怔,眸色暗了一瞬。他狠狠咬了下牙,重重一拜:“军中毒,不可留。请主公——刮骨。”

“军中以军法斩。”吕布仅言四字。

曲义抬头,眼里有血有水,最后只剩两个字:“喏。”

这四处刀落下,议事堂里像被风扫过一遍,尘埃沉下,空气清凉。郭嘉缓缓道:“刮其骨,疗其毒。于公、于私,皆当如此。”他轻咳两声,笑了一下,“今日之‘刮’,合在市、在军、在政,徐州才算硬。”

“硬,不在把刀举多高。”吕布看着案角一盏冷掉的茶,“在于能把刀放回鞘里——而刀仍在。”

——

傍晚,东市酒旗仍落半尺。酒肆里,苏大义被押至台下“证席”,不是枭,不是笑。他的眼神像一条被拖出水的鱼,在空气里艰难地呼吸。他抬头看榜,榜上的“术”字像一枚倒悬的钩。今天他不再喊“市之常”,也不再嗤笑“贱酒”。他仿佛第一次听见鼓真正的声音——不是吓人的,是安人的。

高顺伤口尚疼,却披甲立于台侧。有人悄悄看他的手,看到那一圈粗糙的缝线像干涸的河床,心里不知怎的便安。少年们围着“告谣鼓”学敲“传鼓”,节拍乱,渐渐齐。他们不懂“术”,只懂鼓。懂得鼓里有“理”,有“硬”。

“今日刮骨疗毒,是为明日不再疼。”陈宫收台之际,说了一句。不加声调,不宏辞,平平落在鼓面上,鼓面回一个沉稳的“咚”。许多人的肩膀,沉了沉,又松了松。

——

夜深,风从海上带来一点盐。鲸目旗在远处眯成一道细红。牧府西厢灯未灭,吕布立在窗前,手里转着半环龙令。院外的水声很细,像从很远的地方沿着一根根看不见的线,缓缓流来。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稳:“奉孝,子仲——明日,‘明告四方’再加一条。”

“何条?”郭嘉抬眼。

“‘刮骨三例’。”吕布道,“其一,术乱者,断;其二,知从者,责;其三,受迫者,免。此三条,刻于听讼台侧;另刻于护符背。陆上海上,皆一例。”

陈宫笑着应:“好。”

“再,”吕布将半环扣在案上,指尖轻轻一点,发出极轻的“嗒”,像有一颗小石子落进井里,“城里毒已刮,宫里之毒,唐樱在刮。海上习气,鲸目在刮。骨刮尽,血能快。血快,兵能行。”

“兵。”郭嘉接过来,眼底掠过一抹锐,“官渡风起之日,便是我们把毒从敌粮里‘刮’出的日子。”

吕布看向沙盘,“乌巢”的小木牌被他指腹轻揉,木面微热。他把木牌移了一寸,移向一条被他画得极淡的线——那条线连着“海上粮道”、连着“听讼台”、连着“烛龙之眼”。这不是地图,是一副体格图:筋骨已定,血脉正畅,肌肉正在收。

“刮骨疗毒,”他在心里轻声,“是为拔戟无碍。”

窗外,城楼上的更鼓缓缓敲响。鼓声不急,不慢,像医者在夜里给城把脉。鼓后的静,沉而清。徐州在这静里,缓缓长出一种能扛风的硬。海上风过,旗不起波;宫里灯明,眼不再颤。三处之“眼”,彼此相看,无言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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