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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四年的冬,来得又急又厉。几场朔风卷过,洛阳城便彻底褪尽了最后一点秋色,只剩下枯枝败丫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张牙舞爪,如同大地伸向苍穹的、绝望的骸骨。宫苑里,那些曾经精心雕琢的假山奇石,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带着脏污的灰白霜色,透着一股子僵死的寒意。空气干冷得像是裹着冰碴,吸进肺里都带着细微的刺痛。白昼短暂得如同惊鸿一瞥,而漫长的黑夜,则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包裹着这座庞大而腐朽的宫城。

南宫,兰台深处。

这里远离了前朝的任何喧嚣,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不是安宁的寂静,而是一种被厚重尘埃和历史遗忘所包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里弥漫着旧简牍、朽木和一种难以名状的金属锈蚀混合的气息,浓重得化不开。巨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顶天立地,一排排蒙尘的竹简、帛书、木牍如同沉睡的亡灵,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重重叠叠、扭曲晃动的阴影。

只有最深处一间不起眼的斗室,透出一点微弱而稳定的光。

刘宏独自一人置身其中。这间斗室,是老匠人临终前留给他的唯一遗产,也是他掌控浑天璇玑仪——那件能窥探天机、预言灾异的前朝奇物——的秘密所在。没有窗户,四壁都是冰冷的石墙,唯一的入口是一道极其隐蔽、需以特殊手法开启的暗门。光源来自室中央一座半人高的青铜灯树,七只鹤形灯盏里燃烧着特制的鱼脂,光线稳定而清冷,带着淡淡的腥气,勉强照亮了斗室中央那座最为关键的器物。

浑天璇玑仪。

它静静地矗立在灯树旁,通体由暗沉的青铜铸造,在清冷的灯光下流转着幽邃的光泽。其主体是一个巨大的、浑圆的球体,象征着天穹,表面密密麻麻地镶嵌着无数细小的、颜色各异的宝石和琉璃,代表星辰。赤道、黄道、二十八宿的刻度线清晰可见。球体被数道精密的青铜环箍层层嵌套、包裹,环箍上同样刻满了繁复的星图、方位和刻度。几根细如发丝却坚韧无比的青铜游丝,从不同的环箍节点探出,末端连接着几颗可以沿着特定轨道缓缓滑动的、更大的主星标识——它们代表的是太阳、月亮以及肉眼可见的五大行星(金木水火土)。

整个仪器庞大、精密、沉默,散发着一种跨越千年的、近乎神迹的威严。它像一个沉睡的金属巨兽,又像一只洞察宇宙的冰冷巨眼。每一次靠近它,刘宏都能感受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渺小与震撼。老匠人临终前,用尽最后力气将操控它的秘法刻在一块薄薄的玉片上,连同这间斗室的钥匙一起交给了他。这是刘宏在深宫黑暗中,除了卢植、陈墨等寥寥数人之外,最大的依仗和秘密。

此刻,刘宏正站在璇玑仪前,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仪器和摇曳的灯影下显得格外渺小。他穿着厚实的玄色夹袄,小脸在清冷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紧紧盯着璇玑仪中央天球上,那几根游丝末端所代表的星辰位置。

他按照老匠人留下的星图校准法,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璇玑仪最外层象征“岁差”的青铜环箍。环箍转动时发出极其细微、如同叹息般的“咯吱”声,在寂静的斗室里清晰可闻。环箍上的刻度一点点移动,带动着内部的环和天球进行着复杂而精密的联动。

时间一点点流逝。斗室里只有鱼脂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青铜环箍转动时那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刘宏屏住呼吸,全神贯注,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必须精确无误。老匠人遗言中提到的“荧惑守心”之期就在这几日,他需要提前确认天象轨迹,看看那被古人视为“大凶”的征兆,是否真的会降临。

璇玑仪上,代表火星“荧惑”的那颗赤红色的琉璃标识,正沿着黄道缓缓移动。在刘宏的校准下,它的位置越来越接近代表心宿中央大火星“心宿二”的那颗硕大的、燃烧着奇异橘红色光芒的宝石。

近了…更近了…

终于,在刘宏小心翼翼地转动了最后一格刻度后——

嗡!

浑天璇玑仪的核心天球,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低沉、如同远古巨兽苏醒般的嗡鸣!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震得刘宏脚下的地面都仿佛微微颤抖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仪器的所有环箍都开始了自主的、极其缓慢而复杂的联动运转!青铜游丝紧绷,发出细微的铮鸣!

代表“荧惑”的赤红色琉璃,在数道青铜游丝的牵引下,沿着一条精确计算的轨迹,不偏不倚地,稳稳地停在了那颗橘红色的“心宿二”宝石的正前方!赤红与橘红,两颗代表着炽烈、灾祸与死亡光芒的星辰标识,在冰冷的青铜天球上,在清冷的灯光下,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方式,紧紧“相守”!

荧惑守心!

刘宏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被无数史书渲染为大凶之兆、主“大人易政,主去其宫”的天象,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如此不容置疑地展现在他眼前时,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冲击和寒意,依旧让他如坠冰窟!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悬挂的那枚象征天子身份的羊脂白玉圭。入手处,一片冰凉。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玉圭的刹那——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裂声响起!

刘宏猛地低头,只见那温润无瑕的玉圭表面,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道细如发丝、却笔直贯穿整个圭身的裂痕!那裂痕在清冷的灯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刺目的白光!

玉圭…裂了!

传说中,天子玉圭无故自裂,乃大不祥之兆!

轰!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刘宏眼前一黑,脚下踉跄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冰冷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气血。他死死攥住那枚出现裂痕的玉圭,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荧惑守心…玉圭自裂…

老匠人临终前那枯槁的面容、那充满忧虑和警告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刘宏的脑海中。那封被他珍藏起来的、以秘法写就的血书遗言,此刻仿佛在怀中变得滚烫!

他猛地转身,冲到斗室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石龛前。石龛里,只放着一个粗糙的陶碗。刘宏颤抖着手,从怀中贴身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里面是老匠人留下的一种特殊药粉。他小心地将药粉倒入陶碗,又拿起旁边一个装有无色液体的小皮囊——那是陈墨根据老匠人模糊描述,反复试验才勉强配出的“显影药水”——缓缓倾倒入碗中。

嗤——!

一股带着浓烈刺鼻腥气的白烟猛地从碗中腾起!药粉与药水剧烈反应,碗中的液体瞬间变成了粘稠的、如同血液般的深红色,并且剧烈地翻腾着,冒出一个个细小的、破裂时发出轻微“噗噗”声的气泡!

刘宏屏住呼吸,强忍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腥气,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封折叠整齐的、泛黄的麻纸血书遗言。老匠人最后的字迹,是以自己的鲜血混合着某种秘制墨汁写就的,寻常状态下,只能看到前面几句关于璇玑仪操控要诀和荧惑守心警告的文字,后半部分则是一片空白。

他深吸一口气,将麻纸遗言,缓缓地、平整地浸入那碗深红色、不断翻腾冒泡的药液之中!

麻纸浸入药液的瞬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深红色的药液如同活物般,迅速沿着纸的纤维向上蔓延、渗透!纸面上,原本只有寥寥数行、字迹干涸发黑的血字。此刻,在药液的浸润下,那干涸的血迹仿佛被重新唤醒,颜色变得异常鲜艳刺目!更令人震惊的是,在那几行字的下方,原本空白的纸面上,竟开始有新的、更加细密的字迹,如同被无形的笔书写一般,迅速地、清晰地浮现出来!

字迹依旧是暗红色的,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笔迹却比前半部分更加潦草、更加急促,仿佛书写者用尽了最后的气力:

“……荧惑守心,大崩之兆!非仅天灾,必有人祸相随!宫闱倾轧,兵戈将起,恐在旦夕!……璇玑第三枢(指向璇玑仪核心天球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带有三叶草标记的青铜旋钮),左转七分,力透三分,可启…灵台下…秘匣……匣中之物…或可…或可…阻……”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一个“阻”字,笔锋拖曳得极长,末端带着一丝颤抖的墨迹,仿佛书写者力竭而亡!

“第三枢…左转七分…力透三分…秘匣……”刘宏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浑天璇玑仪!

没有丝毫犹豫,他冲到璇玑仪庞大的基座旁。基座侧面,布满了各种刻度旋钮和凸起的枢纽。他凭借着记忆和老匠人前半部分遗言的描述,很快就在靠近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里,找到了那个毫不起眼、只有拇指大小、上面刻着三道浅浅凹痕的青铜旋钮——正是第三枢!

就是它!

刘宏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手指因为紧张和用力而有些僵硬。他深吸一口气,按照遗言指示,捏住那冰冷的青铜旋钮,开始缓缓地向左转动!

一…二…三…

旋钮转动得异常艰涩,仿佛锈死了千百年,每转动一分,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在寂静的斗室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垂死之人的呻吟。刘宏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

四…五…六…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青铜基座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珠。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酸痛颤抖。

七!

整整七分!不多不少!

紧接着,他拇指猛地发力,用尽全力,朝着旋钮的中心狠狠按了下去!力透三分!

咔嚓!

一声沉闷的、仿佛机括咬合的脆响,从璇玑仪的内部深处传来!紧接着,在璇玑仪那庞大的青铜基座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一块原本严丝合缝、与周围毫无二致的石板,竟然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尺见方!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浓烈、带着铁锈和尘埃味道的阴冷气息,从洞口中弥漫出来!

秘匣入口!

刘宏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强忍着激动和一丝莫名的恐惧,立刻俯下身,将手伸进那漆黑的洞口摸索。入手一片冰凉滑腻,似乎是石壁。他摸索着,很快就在洞口内侧的上方,摸到了一个冰冷的、金属质感的凸起,形状像是一个小小的兽首环!

他毫不犹豫,用力抓住那兽首环,向外一拉!

嗤啦——!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一个约莫一尺长、半尺宽的扁平青铜匣子,被从洞口里拖拽了出来!匣子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层厚厚的、带着湿气的绿色铜锈,入手沉重冰凉。

秘匣!老匠人用生命守护的秘密,就在这里面!里面会是什么?能阻大崩之兆的“神物”?还是扭转乾坤的关键?

刘宏的心脏狂跳着,他迫不及待地将沉重的青铜秘匣抱到灯树下,放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匣盖的边缘。没有锁孔,没有铰链,只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他尝试着用力去掀,但匣盖纹丝不动,仿佛与匣体铸成了一体。

他想起老匠人遗言中的“力透三分”,难道开匣也需要特殊手法?他再次用力,甚至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去抠那缝隙,指甲都快要断裂,但那青铜匣盖依旧严丝合缝,岿然不动!

“开啊!给我开!”刘宏心中焦急万分,一股无名火起,他低吼一声,双手抓住匣盖边缘,用尽吃奶的力气猛地向上一掀!

嘎吱——!

匣盖只被掀开了半寸!一道微弱的光芒从缝隙中透出!然而就在这瞬间,匣盖内部似乎卡住了某个极其坚韧的机簧,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后,便死死地卡在了那里!任凭刘宏如何咬牙切齿、青筋暴起地再次发力,那沉重的青铜匣盖如同焊死了一般,再也无法撼动分毫!

只有那半寸宽的缝隙,如同一个冰冷的嘲笑,无声地面对着刘宏。

缝隙中透出的,是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萤火虫般的幽蓝色光芒,忽明忽灭,映照着匣内一片模糊的、似乎堆叠着某种卷册的轮廓,根本看不清具体是何物。

为什么打不开?!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知道里面是什么了!老匠人最后拼死留下的线索,难道就卡死在这最后一步?刘宏又急又怒,胸中气血翻涌,他抬起脚,几乎要忍不住狠狠踹向那该死的匣子!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击声,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在斗室那厚重的石门外响起!

声音很轻,像是用指关节在轻轻敲打石头,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感。在这寂静得只有鱼脂燃烧噼啪声和秘匣卡死摩擦声的斗室里,这突然响起的叩门声,不啻于一道惊雷!

刘宏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他猛地回头,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急剧收缩!

谁?!

这间斗室的位置是绝密!开启之法只有他一人知晓!老匠人已死!卢植、陈墨等人此刻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外面的人…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又是谁?!

“笃…笃…笃…”

叩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不紧不慢、仿佛带着某种戏谑的节奏。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刘宏紧绷的神经上。

冷汗,瞬间浸透了刘宏的后背,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厚重的、隔绝着内外世界的石门,仿佛那后面随时会扑出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令人心悸的叩击声在回荡。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刘宏几乎要被这死寂的压迫感逼疯的瞬间,一个声音,一个他无比熟悉、却又在此刻听起来如同毒蛇吐信般阴冷滑腻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石门,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陛下——夜深露重,独自在这兰台深处…‘夜观天象’,可瞧出什么‘吉兆’了没有啊?”

是曹节!

那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底下却翻涌着冰冷的试探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老奴方才见灵台方向似有异光闪动,心中实在忧惧陛下安危,这才斗胆寻来…陛下?陛下可安好?需不需要老奴…进来伺候着?”

进来伺候?

刘宏的血液瞬间冰冷!他猛地低头,看向地上那卡死在半寸缝隙、透出诡异蓝光的青铜秘匣,又看向眼前这庞大精密、刚刚展现出“荧惑守心”凶兆的浑天璇玑仪!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青铜基座上。

曹节就在门外!他知道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他…想干什么?!

斗室之内,青铜璇玑仪上,“荧惑”与“心宿”紧紧相守,赤红与橘红的光芒在幽暗中交缠,如同凝固的、不祥的血痂。地上青铜秘匣的缝隙里,那点幽蓝的光,如同垂死挣扎的鬼火,微弱地、固执地闪烁着。门外,曹节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门扉,丝丝吐信。

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刘宏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般轰鸣。

他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铜锈、鱼脂腥气和秘匣阴冷尘埃的空气,如同冰刃,割得他喉咙生疼。不能慌。绝对不能慌。曹节只是在试探,他不可能知道这斗室的具体开启方法,否则早就破门而入了!

心思电转间,刘宏的目光扫过璇玑仪旁矮几上的一方石砚和半截松烟墨。那是他偶尔记录星图所用。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咳咳…”刘宏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孩童的困倦和被打扰的不悦,甚至还故意带上了一点鼻音,朝着门外喊道:“是曹伴伴啊?朕…朕只是睡不着,想起老匠人说过兰台有观星古图,便来寻一寻…这天象嘛…”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同时迅速抓起那半截松烟墨,装作不经意地往砚台里一蘸,又“失手”将墨块掉落在矮几边缘,墨块滚落,在矮几和他干净的衣袍下摆上,蹭上了几道显眼的乌黑墨迹。

“哎呀!”他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带着懊恼的低呼。

门外的叩击声停顿了一下。

刘宏一边用沾了墨迹的袖子徒劳地擦拭着衣袍(反而越蹭越脏),一边用那种带着点委屈和烦躁的声音继续说道:“…晦暗不明的,什么也没瞧清楚!倒是弄得一身脏!曹伴伴你且候着,朕这就出来!” 他故意将动作弄得很大声,矮几被撞得轻微摇晃,石砚与桌面摩擦发出声响。

门外的曹节沉默了片刻,随即那滑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狐疑:“陛下当心玉体…老奴就在门外候着,不急,不急。”

刘宏不再答话,动作却更快了。他看也不看地上的青铜秘匣和那庞大的璇玑仪,仿佛它们只是两件无关紧要的旧物。他迅速走到石门前,按照特定的顺序,手指在几块看似普通的墙砖上快速按动。轻微的机括声响起,石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外,昏暗的廊道灯光下,曹节那张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老脸,带着惯有的、如同面具般的恭敬笑容,正正地对着他。那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如同淬了毒的针,瞬间扫过刘宏沾着墨迹的衣袍和下摆,又极其迅速、极其隐蔽地朝着斗室内昏暗的光线深处飞快地瞥了一眼!

“陛下。”曹节微微躬身,声音关切,“可要唤人备汤沐浴?”

“不必了。”刘宏摆了摆手,小脸上带着烦躁,率先走出石门,将曹节探究的目光挡在了身后,“回温室殿。乏了。” 他故意不去看曹节的眼睛,脚步显得有些急促。

“喏。”曹节应了一声,侧身让开道路。他那双枯瘦的手拢在袖中,在刘宏擦身而过的瞬间,如同鬼魅般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的白色粉末,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刘宏沾着墨迹的衣摆褶皱里,瞬间与墨色融为一体。

刘宏毫无所觉,径直朝着廊道外走去。曹节落后半步跟上,脸上那恭敬的笑容纹丝不动,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审视和疑虑,如同深潭下的暗流,涌动得更加剧烈。斗室内那短暂一瞥看到的庞大青铜仪器的模糊轮廓,还有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不同寻常的金属锈蚀混合着药水的特殊气味…都让他心中的警铃疯狂作响。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空旷而幽深的宫道里。靴底踏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宫灯摇曳,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鬼魅共舞。深冬的寒风从廊道的尽头灌入,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卷起地上细微的尘埃。

刘宏走在前面,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只有他自己知道,贴身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冰冷地黏在皮肤上。袖袋里,那枚出现裂痕的羊脂白玉圭,硌着他的手臂,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提醒着他璇玑仪上那“荧惑守心”的凶兆,提醒着老匠人血书遗言中“大崩之兆!非仅天灾,必有人祸相随!”的警告,更提醒着身后那条如影随形、毒蛇般的老阉狗!

秘匣只开了半寸…那里面到底是什么?老匠人用生命守护的“或可阻…”之物,究竟是什么?曹节刚才那一眼,到底看到了多少?

无数疑问和冰冷的危机感,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刘宏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沉重,仿佛整个帝国即将倾覆的阴影,正透过这深宫的重重帷幕,沉沉地压在他稚嫩的肩膀上。

回到温室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和曹节那张令人作呕的老脸。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苏合香气。然而刘宏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他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站在空荡华丽的内殿中央。灯烛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描金绘彩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独。他缓缓地从袖袋中取出那枚裂开的玉圭,放在掌心。温润的玉质此刻摸起来一片冰凉,那道贯穿的裂痕在烛光下异常刺眼。

荧惑守心…玉圭自裂…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一扇雕花木窗。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他衣袂翻飞。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今夜无星无月,浓厚的乌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洛阳城的上空,不透一丝光亮。

然而,在刘宏的脑海中,浑天璇玑仪上那赤红与橘红紧紧相守的星辰,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都要灼目!那代表着灾难、兵戈和死亡的光芒,仿佛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直接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老匠人遗言最后那戛然而止的“或可阻…”,像一道未解的谜题,更像一个沉重的负担,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秘匣…秘匣里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偏偏卡死在那最后半寸?!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这点疼痛,却让他混乱惊悸的心神强行凝聚起来一丝清明。

不能等!不能再被动地等待灾难降临!荧惑守心的天象已成,老匠人预言的“人祸”也必然在酝酿之中!曹节这条毒蛇已经嗅到了异常!王甫的暴虐和疯狂更是随时可能引爆更大的祸端!冯琨御史那双浸泡在药液里的、空洞绝望的眼睛,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寒意和汹涌的怒火!

必须行动!必须赶在风暴彻底降临之前,拿到更多反击的筹码!被动防御,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淬火的刀锋。恐惧和寒意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极其薄韧的桑皮纸。没有用笔,他直接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刘宏眉头都没皱一下,用染血的指尖,在桑皮纸上飞快地划下几个只有他和卢植才能看懂的、极其简略的暗号:

“荧惑现,匣半开。风急,速查边(军)粮(仓)!”

血字在淡黄色的桑皮纸上洇开,如同几朵绽开的、不祥的红梅。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和灼热的急迫。

他将桑皮纸仔细卷成细小的卷轴,走到内殿角落一个巨大的、鎏金青铜仙鹤香炉旁。香炉底部有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他轻轻一按,香炉底座无声地滑开一小块,露出一个仅容一纸通过的狭小孔洞。

刘宏毫不犹豫地将血书卷轴塞了进去。机括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这是他和卢植约定的、最紧急情况下的联络通道。卷轴会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铜管,直接落入兰台某个特定书架底部的暗格里,由卢植安插的人手在最短时间内取走。

做完这一切,刘宏才缓缓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走回窗边,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滚烫的脸颊。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心中的惊涛骇浪却稍稍平复。

他望着窗外深不见底的黑夜,那浓稠的黑暗仿佛化不开的墨汁,吞噬着一切光亮。只有温室殿透出的些许灯火,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孤独,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扁舟。

风暴的号角,已经在这死寂的深宫、在这无星的夜空下,无声地吹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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