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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像是被天撕开了口子,没日没夜地浇在冀州平原上。昔日还算齐整的官道,早已被泡成了翻滚的黄褐色泥潭,深的地方能没了腰。浑浊的泥浆里翻滚着断木、草席、甚至还有被冲垮的房屋梁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腐烂的草木味,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气息。

卢植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片泥泞地狱里。他早已脱下象征身份的官袍,只穿着一件半旧的葛布深衣,下摆被泥浆糊得看不出本色,紧紧裹在腿上,每一步都重若千钧。雨水顺着斗笠边缘疯狂流下,模糊着他的视线。两个随从艰难地跟在他身后,同样狼狈不堪,其中一个的靴子被烂泥死死咬住,费了好大力气才拔出来,带起大片的泥浆。

“大人!不能再往前了!前面…前面就是黑水洼!前日刚陷进去一辆粮车!”随从嘶哑着嗓子喊道,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

卢植恍若未闻。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官道两侧,直到地平线被灰蒙蒙雨幕吞噬的地方,是密密麻麻、如同腐烂菌斑般蔓延开来的简陋窝棚!那是用树枝、破烂草席、甚至从倒塌房屋里捡来的门板胡乱搭成的栖身之所,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窝棚之间,泥水横流,漂浮着污秽之物。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身影,如同行尸走肉般在泥水中蠕动。老人蜷缩在漏雨的棚角,眼神空洞。妇女抱着饿得连哭都发不出声的婴儿,徒劳地试图用干瘪的乳房安抚。更多的青壮,则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呆滞地站在齐膝深的泥水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眼中只剩下对饥饿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里曾是冀州腹地,沃野千里。如今,却成了人间炼狱。洪水冲垮了家园,冲走了庄稼,也冲走了最后一丝希望。

“三十万…三十万张嘴…”卢植的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发出干涩的低语。这个数字,是沿途几个仅存的郡县小吏,在断粮的绝望中,用颤抖的手统计出来的。三十万!这还只是聚集在官道附近、尚未完全散去的!更深处,被洪水彻底隔绝的村落,还有多少?不敢想!

“爷爷…饿…”一声微弱的、如同小猫呜咽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卢植低头。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不出年纪的男娃,不知何时爬到了他脚边的泥水里。孩子浑身上下糊满了泥浆,只有一双异常大的眼睛,在污浊中显得格外黑白分明,里面盛满了动物本能的求生欲望。他的一条小腿露在外面,皮肤溃烂流脓,被泥水一泡,肿胀得吓人,上面还爬着几只黑色的蝇虫。

卢植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蹲下身,不顾污秽,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拂去孩子腿上的蝇虫。

“大人!使不得!脏!会染疫的!”随从惊惶地想阻拦。

卢植充耳不闻。他死死盯着那溃烂流脓的伤口,眼中燃烧着悲愤的火焰。他猛地撕下自己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深衣下摆,露出里面同样沾满泥浆的白色中衣。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中衣下摆,“嗤啦”一声,撕下长长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

冰凉的雨水浇在他手上,也浇在孩子的伤口上。孩子疼得哆嗦了一下,却没有哭喊,只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卢植。

卢植咬紧牙关,用布条小心翼翼地、尽量轻柔地裹住那条溃烂的小腿。他的动作笨拙,手指因为寒冷和愤怒而微微颤抖。布条很快被脓血和泥水浸透。他裹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将那狰狞的伤口完全覆盖。

“娃,忍着点…”卢植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如同鬼影般沉默围拢过来的流民。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在雨水中模糊不清。

“朝廷…会管的…”卢植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声,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陛下…不会看着你们饿死!”

回答他的,只有更深的沉默,和雨水砸在破草棚上单调而绝望的噼啪声。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抬起空洞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希望,只有无尽的死寂。

卢植猛地站起身!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愤和无力感瞬间冲垮了他!他环顾着这片无边的泥泞地狱,看着那一双双空洞绝望的眼睛,看着那孩子裹着自己中衣布条、依旧在泥水中瑟瑟发抖的瘦小身躯,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三十万张嘴!”他猛地仰天嘶吼,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充满了痛苦和愤怒,炸响在死寂的雨幕中,“等着吃土吗?!”

德阳殿。灯火通明,驱散了宫外的阴霾,却驱不散殿内凝重的低气压。昂贵的苏合香静静燃烧,试图掩盖某种无声的硝烟味。

卢植已经换上了干净的朝服,但发梢依旧带着湿气,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连日奔波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让他显得异常憔悴。他站在殿中,双手捧着一份沾着点点泥污的奏疏,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而微微发颤,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臣亲见!冀州千里泽国,饿殍盈野!官道断绝,赈粮难行!三十万流民!三十万啊陛下!聚集于泥沼之中,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疫病已显端倪,幼童腿脚溃烂于泥水,老弱倒毙于寒风!哭声震天?不!陛下!臣只闻死寂!那是绝望到极致的死寂!人相食之惨剧,恐只在旦夕之间!”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御座之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

“此非天灾,实乃人祸!水患之前,冀州豪强,肆行兼并,侵吞民田!百姓失地,如无根之萍!洪水一至,家园尽毁,立成流离!如今彼等豪强,坐拥广厦良田,囤积居奇!视流民如草芥!此乃国之蠹虫,民之死敌!”

“陛下!”卢植将奏疏高高举起,如同托着千钧重担,“若再无所作为!三十万流民,便是三十万干柴!只需一点火星,便是燎原之火!足以焚尽冀州,震动京畿!臣请陛下,速颁《屯田令》!以朝廷之名,收冀州无主荒地、河滩淤地、豪强侵吞之黑地,授于流民!官给耕牛、粮种、农具!使其安身立命,垦荒自救!唯有如此,方能解燃眉之急,安社稷之基!”

“卢子干!你血口喷人!”大司农曹嵩(曹操之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出来,指着卢植,气得浑身肥肉乱颤,“豪强兼并?证据何在?!冀州水患,百年不遇!此乃天意!岂能归咎于人?屯田?说得好听!荒地河滩,贫瘠不堪!耕牛粮种,从何而来?国库空虚,陛下新颁盐铁之政,处处需钱!你张口就要官给牛种,钱从天上掉下来吗?!”

他转向刘宏,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卢植这是祸国之言!流民聚集,确需安抚,但应令各郡县就地赈济,开仓放粮,徐徐图之!岂能如他这般,妄动国本,强行屯田?一旦激起豪强怨怼,地方动荡,谁来收拾残局?!” 他掌管国库,最清楚如今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卢植这提议,简直是要他的老命!

“曹司农此言差矣!”新任御史杜密(李膺门徒,刚被赦用)须发戟张,厉声反驳,“开仓放粮?冀州官仓何在?早被洪水冲垮大半!存粮几何?杯水车薪!就地赈济?郡县官吏自身难保,谈何赈济?流民如蝗,聚集不散,仅靠施粥,能撑几日?卢尚书(卢植刚升任尚书)所请屯田,乃标本兼治之策!授地于民,使其自食其力,方是长久之计!至于豪强怨怼?哼!彼等侵吞民田,鱼肉乡里之时,可曾想过朝廷法度?!”

“杜御史好大的威风!”少府卿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世家特有的矜持和阴冷,“授地于民?说得轻巧。何谓无主荒地?如何界定?河滩淤地,今日淤出,明日洪水一至,又成泽国,如何授之?至于豪强侵吞…更是空口无凭!莫非卢尚书要效仿光武皇帝,再来一次‘度田’?激起天下汹汹,这责任,卢尚书担得起吗?” 他直接将问题引向了最敏感的“度田检地”,这是光武帝时引发豪强大规模武装反抗的惨痛教训!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支持卢植的清流寒门据理力争,痛陈时弊;反对者则或哭穷,或扣帽子,或搬出“度田”旧事恐吓,言辞激烈。整个德阳殿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卢植和他那看似“异想天开”的屯田之策彻底吞噬。

司徒杨赐一直冷眼旁观,如同老僧入定。直到争吵声浪稍歇,他才缓缓睁开那双浑浊却深藏精光的眼睛,轻轻咳嗽了一声。如同按下了静音键,嘈杂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士林领袖身上。

杨赐慢慢站起身,动作带着数百年世家沉淀的优雅与沉重。他走到殿中,对刘宏微微躬身,声音平和,却带着泰山压顶般的份量:

“陛下,老臣有言。”

“卢尚书心系黎民,拳拳之心,老臣感佩。”他先定了调子,肯定了卢植的出发点,紧接着话锋一转,如同钝刀子割肉,“然,屯田之策,古已有之。武帝于西域,光武于边郡,皆在军管之下,以士卒为劳力,方得施行。如今冀州,流民三十万,乌合之众,散沙一盘!无强兵弹压,无干吏统管,如何约束?授之以地,给之以牛种,若其懒惰怠耕,或聚而为盗,劫掠四方,岂非养虎为患?此其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卢植,扫过那些支持改革的官员,最终落在御座之上,声音愈发沉重:

“其二,授地之权,关乎国本。荒地、河滩、乃至所谓‘豪强侵吞之黑地’,界限何在?由谁勘定?若处置不当,必生无穷讼争!地方官吏,或借此勒索豪强,或勾结流民侵占良田,吏治败坏,民怨沸腾!此乃动摇社稷根基之大祸!绝非危言耸听!陛下三思!当以稳妥为上,先赈济,缓图之,切不可操切行事,遗祸无穷!”

“望陛下三思!”

“司徒公老成谋国!”

“请陛下明鉴!”

杨赐话音刚落,殿内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官员,齐声附和。反对的声浪,在杨赐这杆大旗的引领下,汇聚成一股沉重的洪流,朝着御座上的少年天子,也朝着那个在泥泞中带回三十万流民绝望呼号的卢植,狠狠压去!

卢植挺直的脊梁如同承受着万钧重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杨赐轻飘飘一句“动摇社稷根基”,便足以让任何触及土地利益的改革粉身碎骨!

御座之上,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动。

刘宏的目光掠过阶下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官员,掠过杨赐那张看似平和实则充满威胁的老脸,最终落在了卢植身上。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仿佛看到了冀州泥沼中那三十万双绝望的眼睛,看到了那个腿脚溃烂、裹着自己中衣布条的孩子。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在他胸中疯狂积聚。他想起了东市刑场上争食李巡血肉的灾民,想起了将作监里陈墨被石灰灼伤的脸,想起了羽林新军在泥水中扛粮的身影!这些蛀虫!这些趴在帝国残躯上吸血的蚂蟥!他们有什么资格谈社稷?谈根基?!

“司徒公。”刘宏的声音透过冕旒珠玉传来,平静得可怕,“你所虑,无非是‘稳妥’二字。怕流民为盗,怕吏治败坏,怕豪强怨怼…怕这怕那。”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金砖地上,“那朕问你。”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殿外冀州的方向:

“若坐视三十万流民在泥水里腐烂!看着他们易子而食,揭竿而起!看着冀州烽火燎原,乱军叩关!这,算不算‘动摇社稷根基’?!”

“这责任,是卢尚书担?还是你杨司徒担?!”

“抑或是朕——这个‘操切行事’的天子来担?!”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少年天子罕见的、如同实质般的暴怒和凛冽杀机!整个德阳殿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跪在地上的官员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杨赐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骇!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会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将这口天大的黑锅,赤裸裸地反扣回来!

刘宏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玄色的冕服袍袖带起一阵劲风!他几步走到御阶边缘,居高临下,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剑,狠狠刺向杨赐,刺向所有跪着的官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头:

“朕今日就把话撂在这里!”

“冀州三十万流民,不是三十万石头!他们是朕的子民!”

“朕的子民要活命!要一口饭吃!要一块地种!”

“谁敢拦着——”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杨赐,扫过曹嵩,扫过少府卿,扫过每一个反对者的脸,最终,一字一句,从齿缝里迸出:

“朕就让他——”

“先尝尝饿死的滋味!”

“再试试——”

“刀,快不快!”

“无主地!”刘宏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朕说了算!河滩淤地,洪水退后便是沃土!豪强侵吞之黑地?”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史阿,“查!给朕往死里查!查出一亩,收归朝廷一亩!胆敢隐匿抗命者,以谋逆论处!”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对着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的中书令厉声喝道:

“拟诏!”

“即颁《屯田令》!”

“一、收冀州无主荒地、河滩淤地、及查实豪强非法侵吞之田地,统归朝廷,设为‘屯田营’!”

“二、凡冀州流民,愿入屯田营者,以户授田!每户男丁授田五十亩,女口三十亩!所授之地,十年之内,免赋税徭役!”

“三、朝廷于各屯田营设‘劝农使’!由尚书台卢植总领!督造简易屋舍,分发御寒衣物!”

“四、官给耕牛、粮种、农具!耕牛按百户一牛配给,粮种按授田亩数分发,农具由将作监统一调拨!”

“五、屯田所获,除留足口粮、种子外,余粮三成归民,七成入官仓!待灾荒平息,再行调整!”

“六、各郡县驻军,抽调精干,入屯田营维持秩序,弹压不法!胆敢煽动流民、破坏屯田者,立斩不赦!”

“此诏,明发天下!即刻执行!不得有误!”

刘宏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阶下:“至于钱粮…”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大司农!”

曹嵩浑身一哆嗦,连滚爬爬地应道:“臣…臣在!”

“你给朕听好了!”刘宏的声音如同寒冰,“朕不管你是砸锅卖铁,还是去抄那些囤积居奇的蠹虫的家!三日之内,给朕筹措出第一批粮种、耕牛的钱!筹不出来,你这颗脑袋,就先挂在洛阳城门上,给冀州的流民谢罪!”

“陛…陛下!”曹嵩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厥。

“还有你!少府!”刘宏的目光转向少府卿,“宫中用度,减半!所有修缮营造,除屯田所需,一律暂停!省下的钱帛,全数拨给大司农!敢克扣一文,朕剐了你!”

少府卿面如死灰,扑倒在地:“臣…臣遵旨!”

刘宏不再理会他们,目光最后落在卢植身上。卢植早已热泪盈眶,重重跪倒在地:“臣卢植!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必为三十万流民,争一条活路!”

“去!”刘宏大手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决断,“带上朕的旨意!带上能调动的所有人手!去冀州!告诉那些在泥水里等死的百姓!告诉他们——”

“朕的田,给他们种!”

“朕的牛,给他们使!”

“朕的粮种,给他们撒!”

“谁敢动他们的田,动他们的粮——”刘宏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誓,“朕就动谁的脑袋!”

“臣——领旨!”卢植的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重重叩首,起身,抓起那份沾着冀州泥泞的奏疏,如同捧着圣物,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德阳殿!背影决绝,带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

刘宏看着卢植消失在殿门口,缓缓坐回龙椅。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疲惫地闭上眼,手指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杨赐站在原地,脸色铁青,嘴唇微微颤抖。他手中那柄温润的玉笏,不知何时,竟被他生生捏出了几道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纹!他看着御座上那个闭目养神的少年天子,浑浊的老眼中,惊骇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冒犯权威后的怨毒和一种山雨欲来的阴沉。

“陛下…圣明…”杨赐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他不再多言,深深一揖,转身,在几个心腹官员的簇拥下,步履沉重地朝殿外走去。那背影,如同一头受伤后隐入丛林的猛虎,带着刻骨的寒意。

刘宏依旧闭着眼,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直到杨赐等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疲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史阿。”他低声唤道。

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的史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阶下:“属下在。”

“杨司徒…今日气色似乎不太好。”刘宏的声音平淡无波,“你带几个‘无影卫’,替朕…去河间国(杨赐老家,冀州大郡),‘慰问’一下他那位在老家‘颐养天年’的族叔杨彪。顺便…看看杨氏在河间的田庄,有没有被洪水冲垮。若有损失,朝廷…也好酌情抚恤。”

“喏!”史阿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深意——名为抚恤,实为查探杨氏在冀州田产底细!他躬身领命,身影迅速消失。

刘宏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拿起一份空白的田契样式,指尖在“授田人”和“土地坐落”的位置缓缓划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冀州的田,他给定了!

但这田契,最终会落在谁手里?

那些泡在烂泥里的流民?

还是…那些藏在深宅大院里的“蠹虫”?

这场关于土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河间国,高阳城。

夜,漆黑如墨。暴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泥土气息。

城郊,一处极其隐蔽、依山而建、守卫森严的巨大坞堡深处。

史阿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地潜行。他避开了巡逻的家兵,绕过了暗哨,最终潜入到坞堡最底层、一处由整块青石砌成、厚重铁门封锁的地窖前。

特制的、带有倒刺的精钢撬棍无声地嵌入锁眼,史阿手腕猛地发力,配合着巧劲!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断裂声。

沉重的铁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浓烈的、刺鼻的桐油气味扑面而来!

史阿闪身而入。

地窖内空间极大,点着几盏昏暗的长明油灯。昏黄的灯光下,眼前的一幕,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史阿,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

只见地窖中央,并排摆放着十几个巨大的、足以容纳数人的——陶缸!

每一个陶缸里,都盛满了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深褐色桐油!

而就在那浑浊的油面之下,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浸泡得发胀发白的——

是成千上万张空白的田契!

田契的纸张在桐油里吸饱了油分,变得半透明,边缘卷曲,上面“田亩坐落”、“四至”等关键位置,依旧空白一片!只有那象征着所有权归属的“契主”位置,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尚未填写的姓氏轮廓,在油光中若隐若现,如同鬼影!

十万张?不!绝对不止!

史阿的目光扫过那十几个巨大的油缸,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特制的炭笔和一小块硝制过的羊皮,借着昏暗的灯光,飞快地将眼前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勾勒下来。

羊皮卷上,油缸狰狞,空白田契如同浸泡在尸油中的蛆虫。

最后一笔落下,史阿的身影无声地退入黑暗。

地窖厚重的铁门,再次无声地合拢。

只留下那十几缸沉默的桐油,和油缸里浸泡着的、十万张等待填上姓氏、便可瞬间吞噬无数“无主之地”的空白田契。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正透过厚重的石壁,窥视着冀州那片饱受蹂躏、却又即将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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