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坞堡西侧的校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三千七百余名张氏部曲,被收缴了武器,卸除了甲胄,只穿着杂色的粗布短衣,在初春清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被勒令每百人一队,由手持长戟的汉军士兵分隔看管,站在原本属于张氏私兵操练的黄土场上。
人群不安地蠕动着,像被围困的兽群。恐惧、迷茫、不甘、麻木,种种情绪混杂在浑浊的空气中。有人低头不语,有人偷偷四顾,更多的人则是茫然地望着校场前方那个临时搭起的高台。
高台上,高顺一身玄甲,按刀而立,铁铸般的面容在晨光中看不出丝毫表情。他身旁站着几名书记官,捧着简牍和笔墨。台下两侧,各有一排长桌,桌后坐着负责记录和初步问询的文吏。更外围,是层层环绕、持弩肃立的陷阵营士卒。
校场边缘的堡墙上,曹操披着大氅,与荀攸并肩而立,静静俯视着下方。糜竺也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刚刚汇总的张氏财货初步清单,但此刻他的注意力显然也在那些部曲身上。
“恭甲办事,雷厉风行。”曹操看着高顺开始下令分队上前,微微点头,“一夜之间,便将所有俘虏甄别、看管完毕。只是这三千七百余人,鱼龙混杂,要一一筛选,恐需时日。”
荀攸道:“高将军已按将军吩咐,将初步筛选标准张贴出去:一,年十六以上、四十以下;二,身无残疾,体格健壮;三,无大恶前科;四,自愿从军。合乎标准者,编入郡国兵或北军边军。不合者,发放路费,遣散归农。标准明确,又有张氏原本的部曲名册可对照,虽繁琐,但有条可循。”
“自愿从军……”曹操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刀架在脖子上,有几个是‘自愿’的?不过是个好听的说法罢了。真正重要的是,要将这些人打散重整,彻底抹去张氏的印记,让他们成为朝廷的兵,天子的兵。”
糜竺接口道:“将军所言极是。下官清点张氏账簿时发现,其部曲待遇优厚,远超郡国兵。不仅按月发饷,有功则赏田宅,甚至允其子弟入张氏私塾。不少部曲数代依附,与张氏利益捆绑极深。此番整编,不仅要看体格技艺,更要看其心向。”
正说着,下方校场传来一阵骚动。
原来是最先被带到台前的一队百人部曲中,有人认出了书记官手中拿着的那本厚厚的名册——那是昨夜从张氏账房搜出的部曲详册,上面不仅记录姓名、年龄、籍贯,还有何时入张氏、有何战功、得过何种赏赐,甚至家眷情况。
“那是……那是张公(张邈)亲手记的功勋册!”一个满脸横肉、左颊带疤的汉子失声叫道,声音里满是悲愤,“你们……你们连这个都翻出来了!”
高顺冷眼扫过去,那汉子被他一盯,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
“你叫什么名字?”高顺问,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汉子咬了咬牙,挺起胸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氏部曲曲长,陈武!”
“陈武。”高顺目光落回名册上,旁边书记官快速翻找,很快找到相应记录,低声念道:“陈武,钜鹿本地人,年三十二。光和三年(180年)入张氏,曾任护院,后升曲长。参与镇压流民骚乱三次,斩首六级,得赏钱五万,田二十亩。家眷:父已故,母在堂,妻一人,子二人,皆居堡外陈家庄。”
陈武听到自己的记录被当众念出,脸上肌肉抽搐,既有被窥破隐私的恼怒,也有对往昔的追忆。
高顺听完,抬眼看他:“陈武,按朝廷新制,尔等原为豪强私兵,本应问罪。但曹将军有令,首恶已诛,胁从可宥。现予尔等两条路:一,符合标准且自愿者,可编入朝廷郡国兵,享正规军饷,凭军功升迁,家属可按军属受田。二,领五百钱路费,自行归家,不得再为豪强部曲,需在本地落户,纳入朝廷户籍,按新政纳粮服役。”
他顿了顿,声音转厉:“但有隐瞒前科、抗拒整编、或心怀怨恨图谋不轨者,一经查出,严惩不贷!尔等可想清楚了!”
校场上寂静片刻,随即嗡嗡的议论声响起。五百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够普通人家数月嚼用。但回家种地,前途渺茫。而从军……且不说是否真能“自愿”,就算入了郡国兵,那点军饷能和张家比吗?能像在张家时那样,立功就得田宅吗?
陈武脸色变幻,显然也在激烈挣扎。他看了看台上冷漠的高顺,又看了看远处堡墙上隐约可见的曹操身影,最后目光落在书记官手中那本功勋册上。那上面记录的,是他十年的卖命和张家给予的“恩义”。
“我……”陈武喉咙动了动,声音干涩,“我想……回家。”
高顺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对书记官点点头。书记官在名册上陈武的名字旁做了个标记,然后一名军士端过一个木盘,里面是串好的五百钱。陈武默默接过,沉甸甸的,却感觉比以往张家赏赐的任何一个金饼都烫手。他被带到一旁单独区域等待,等整队人处理完毕,与其他选择回家的人一同离开。
接着是下一个。有人选择从军,有人选择回家,也有人犹豫不决被呵斥快选。每一人的选择,都被详细记录在案。
堡墙上,曹操看着这一幕,忽然对糜竺道:“子仲,你以为,选择回家者会有多少?”
糜竺沉吟道:“下官以为,不会少于半数。张氏待部曲不薄,且经营日久,颇有人心。如今张家覆灭,这些人心中难免有怨,也怕朝廷秋后算账,不如拿钱走人,图个安稳。”
“那选择从军者呢?”
“部分是为生计所迫,别无长技;部分是野心未死,想在新军中搏个前程;当然,也可能……有想潜伏下来,伺机报复的。”糜竺直言不讳。
曹操笑了:“你看得透彻。所以恭甲才要逐一记录,与张氏旧册核对。不仅要看他们选什么,还要看他们是什么人。陈武那样做过曲长、手上沾过血的,就算选了从军,我也会让恭甲格外‘关照’,或调入屯田兵,或派往偏远边郡,绝不能留在冀州,更不能靠近洛阳。”
荀攸补充:“将军,还有一事。这些部曲中,必有张氏安插的心腹、同宗子弟,甚至可能有与袁氏等其他豪强有勾连者。整编之时,需借机深挖,或可顺藤摸瓜。”
“自然。”曹操目光幽深,“整编部曲,不仅是收兵权,更是斩断豪强臂膀,清除隐患。此事急不得,要像梳头一样,一遍遍篦过去。”
他们说话间,校场上的筛选在继续。高顺又处理了几队人,过程大同小异。选择回家者,领钱待遣;选择从军者,则被带到另一侧区域,由专门的军吏进行更详细的登记:有何特长?会何种兵器?是否识字?家眷如何安置?
选择从军的队伍在缓慢壮大,但气氛却更加凝重。因为接下来,他们将面临真正的考验——按照“三三制”重新编组。
“三三制”,是刘宏借鉴现代军事编制理念,结合汉代军制特点,为新军量身打造的基层编制。其核心是“三三进制”:三卒为一伍,设伍长;三伍为一什,设什长;三什为一队,设队率;三队为一屯,设屯长……如此层层递进。这种编制强调小队作战和基层军官的作用,便于指挥和训练,也利于打破旧军队中以地域、宗族、私人关系结成的山头。
但对于这些刚刚脱下张家号衣的部曲来说,这却意味着与他们熟悉的一切彻底割裂。
校场东侧,一片划出的空地上。第一批自愿从军、且通过初步核查的约两百名部曲,被要求按照新的编制站队。他们茫然地听着军吏的指令,试图找到自己熟悉的面孔、往日同袍的位置,却被严厉制止。
“不许交头接耳!按念到的名字,站到指定位置!从今往后,你们身边站的就是新同袍,吃的一锅饭,听的一个号令!旧日的什么曲长、屯长,都作废了!”负责整编的军侯厉声喝道。
人群微微骚动,但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汉军和台上高顺冰冷的眼神,没人敢出声反对。
名册开始点名。每念到三人,便指定为一伍,站在一个小圈内。被点到的三人往往面面相觑,可能一个来自张氏本族的护卫,一个是招揽的游侠,另一个则是依附的佃农之子,彼此素不相识,更谈不上信任。
“王虎、李狗儿、张阿牛,尔等三人一伍!王虎为伍长!”
一个满脸凶悍的汉子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不远处另一个熟悉的壮汉,那是他在张氏部曲中的结义兄弟。他想说什么,但军侯的目光已经扫过来,他只能硬生生忍住,不情不愿地走到指定位置。另外两人也磨蹭着站过去,三人之间明显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高顺在台上看得分明。他知道,强行捏合的效果有限,甚至会埋下冲突的种子。但这是必须经历的过程。只有打散旧关系,才能建立对新编制、新上级的认同。而真正的磨合,将在日后残酷的训练和战斗中完成。
“接下来,是技艺测试与甲械配发!”军侯宣布。
另一片区域被清出,摆上了石锁、弓弩、木制刀枪等器械。选择从军的部曲需逐一测试力气、射术、基本兵器掌握。同时,一队队辅兵推着车子过来,车上是从张氏武库中清点出来、经过检查的制式环首刀、长矛、皮甲,以及少量铁甲。还有更重要的——由洛阳将作监统一制作、带有编号和“汉”字徽记的军牌。
“测试成绩,将记录在册,作为日后升迁、赏罚依据!甲械按制配发,需签字画押,遗失损毁,严加追究!”军吏大声宣讲着新军的规矩。
许多部曲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加入的,是一个与张家私兵截然不同的体系。这里的一切都有规矩、有记录、有标准,个人的勇武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服从和纪律。
测试过程中,一些原本在张氏部曲中以勇力着称的汉子,憋足了劲想表现,但面对那些标准化的测试器具和记录官冷漠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而在张家,他们只需要在家主或曲长面前展示武艺,得到一句夸奖或一份赏赐就够了。
也有人暗自比较:新配发的环首刀,似乎比张家打造的更锋利、更规整;皮甲的扎制也更紧密;那小小的军牌,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上面冰凉的“汉”字,似乎在提醒他们效忠的对象已经改变。
整编工作在沉闷而有序地进行。选择回家的人被分批带离校场,在核实身份、登记去向、发放路费后,从不同的门离开坞堡,并有军士“护送”一段,确保他们不会在附近聚集生事。选择从军的人,则在完成初步编组和测试后,被带往堡内临时划出的营区,等待进一步的分配——是补充给曹仁部,还是由高顺带回洛阳整训,或者调往其他郡国、边军。
日头渐高,校场上的人影逐渐稀疏。
曹操不知何时已经走下堡墙,来到了高台附近。他没有打扰高顺的工作,只是默默观察着。看到那些领了路费、垂头丧气离开的部曲背影,也看到那些虽然被重新编组、但眼中仍有迷茫甚至桀骜的新兵。
“恭甲,”曹操忽然开口,“你觉得,这些人里,真正能为我所用的,有多少?”
高顺转过身,抱拳行礼,然后才沉声道:“回将军,末将观之,十之三四,可堪一用。余者,或是心存怨望,或是油滑怠惰,或是家室拖累,难成精锐。”
“十之三四,也不少了。”曹操点头,“张氏三千七百部曲,若能得一千精壮,打散编入各军,便是上千颗钉子,能钉住更多地方。至于那些心怀怨望的……”他眼中寒光一闪,“路上看紧些,到家后,让地方亭长、里魁多‘关照’。若安分守己便罢,若敢生事,正好拿来再立威。”
“末将明白。”
这时,糜竺拿着一份刚整理好的清单过来:“将军,初步统计出来了。选择领钱归农者,约两千一百余人。选择从军者,约一千六百人。其中符合‘三三制’编伍标准、且通过初步核查者,约一千两百人。剩余四百人,或年龄偏大、或有伤病史、或测试不合格,可先编为辅兵、辎重兵,或调去屯田。”
曹操接过清单看了看,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一千两百可战之兵,好。这比打一场硬仗的斩获还多。子仲,你那边清点出的张氏钱粮,可够安置这些归农者和犒赏新兵?”
糜竺笑道:“绰绰有余。张氏地窖所藏,远超预估。莫说安置这点人,便是再翻十倍,也支撑得起。只是……如何犒赏,犒赏多少,还需将军定个章程,最好能与朝廷新定的军饷、安置标准衔接,以免各地效仿时乱了分寸。”
“此事我会上奏朝廷,请陛下与尚书台定夺。”曹操将清单递还,“但在朝廷明旨下来前,归农者路费可按五百钱给,从军者先发一月饷钱安家。钱就从张氏库中支取,用他们的钱,办朝廷的事,正好。”
糜竺会意点头。
荀攸在一旁听着,忽然道:“将军,张氏部曲整编,可作范例。甄氏那边,还有钜鹿其他几家观望的豪强,其部曲数量也不少。若皆能以此法处置,则冀州之地,豪强私兵可一扫而空,尽归朝廷郡国兵体系。此消彼长,新政推行,再无武力阻碍。”
曹操负手而立,望着校场上最后一批正在被带走的新兵,缓缓道:“公达所言,正是陛下深意。度田是断其根,抄家是吸其血,整编部曲,则是抽其筋、剥其皮。三位一体,方可令这些盘踞地方、尾大不掉的豪强,再无翻身之力。”
他顿了顿,声音转低,却带着无比的坚定:“今日是张氏,明日是甄氏,后日……便是这天下所有敢抗拒新政的豪右。这柄刀,既然已经举起,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高顺、糜竺、荀攸皆肃然。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满是脚印和车辙的校场黄土上。远处,坞堡残破的墙垣沉默矗立,见证着一个旧时代的武装被拆解、消化,融入一个新兴帝国庞大军事机器的过程。
而那些领了钱、默默离开的部曲,那些怀着复杂心情穿上新号衣的新兵,他们的命运已被改变,并将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更远、更难以预料的涟漪。
整编尚未结束,而新的故事,已经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