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龙息之地缓慢流淌,像一条沉静的深河,表面平静,水下却涌动着悄然变化的情愫。
季凛的腿伤在索恩沉默却无微不至的照料和那些珍贵药物的作用下,恢复得越来越好,已经能够独自行走一段距离。
这天,他们又来到了那个可以望见星空和飞龙的巨大平台。
季凛倚靠着冰冷的石壁,望着远处一头青铜色的巨龙舒展双翼,滑入云海深处,消失在视野尽头。
一种久违的、熟悉的躁动在他血液里隐隐作响。
他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平台上的宁静:“索恩。”
身边的男人转过头,用那双沉静的眼眸望向他,带着无声的询问。
“你有没有想过……”季凛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巨龙消失的方向,冰蓝色的眼底闪烁着某种被压抑已久的野心光芒,“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
索恩的脸上露出一丝清晰的困惑,他似乎完全不能理解这个问题:“离开?为什么?”
季凛转过身,正面看着他,语气里带上了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图说服和分享的兴奋:“外面的世界很大,索恩。有无数的王国、城池、财富和……挑战。”
他顿了顿,想象着那幅画面,声音不禁提高了一些,“以你的力量,加上我的头脑和指挥,我们可以征服他们!我们可以建立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你难道不向往那种……将一切踩在脚下、掌控众生命运的感觉吗?我们可以一起,征战天下。”
他说着,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仿佛已经看到了金戈铁马、旌旗招展的景象。
享受胜利,享受征服的过程,这几乎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索恩的眉头微微蹙起,他看着季凛眼中燃烧的、他所陌生的火焰,沉默了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坦诚而纯粹,没有丝毫虚伪或掩饰。
“我不懂。”他老实地说,声音低沉而平稳,“为什么要把别人踩在脚下?为什么要掌控别人的命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井然有序却空旷寂寥的龙族城镇,又回到季凛脸上,“那听起来……很累,也很吵。”
季凛一怔,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试图解释,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在他眼底凝聚:“你不明白,索恩。我生来就是注定要战斗、要征服的!弱肉强食,这是世界的法则!”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那是属于圣殿骑士团团长维克多·凯尔的底色,“你以为我的力量和地位是怎么来的?仁慈和祈祷吗?”
他冷笑一声,像是撕开一道陈年的伤疤,语气变得尖锐而压抑:“我小时候,甚至不是从最底层的平民爬起来的。我是从死人堆里、从比地狱更肮脏的泥潭里厮杀出来的!每一口食物,每一寸立足之地,都要用血和命去换!不够强,不够狠,下一秒死的就是你!享受胜利?不,我只是习惯了必须赢,必须一直赢下去,才能活下去!”
这番话他说得又快又急,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戾气,仿佛要将那段不堪的过往碾碎了展示给对方看,又仿佛在为自己如今的野心寻找一个无可指摘的注脚。
平台上的风似乎都停滞了。
索恩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怜悯的神色。
他只是看着季凛,看着那双冰蓝色眼眸深处被骄傲掩盖的伤痕和孤狼般的警惕。
直到季凛的气息因为激动而略微平复,索恩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轻易地穿透了季凛周身竖起的尖刺。
“那些,都过去了。”他说道,语气不是否定,而是一种简单的陈述。
然后,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目光落在季凛脸上,专注而深沉,里面没有对征服天下的向往,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
“我不喜欢杀戮,也不想要天下。”索恩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入季凛耳中,像最沉稳的磐石,投入汹涌的心湖,“我只想……”
他顿了顿,似乎在搜寻最准确的表达,最终却只吐出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愿望,“……和你在一起。在这里,或者去一个更安静的地方。就我们两个。”
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宏伟的蓝图,只有对“二人世界”的平淡渴望。
没有征战,没有权谋,没有鲜血和牺牲,只有最简单的相伴。
这个愿望如此渺小,如此……
没出息。
季凛看着索恩那双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的眼睛,所有关于征服和战争的激昂话语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平台之上,只剩下风声,以及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无声碰撞后的巨大寂静。
季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他沉默的龙,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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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些时日,在龙族草药和索恩持之以恒的照料下,季凛的右腿终于彻底恢复如初,甚至因祸得福,在灵草药效和每日艰苦复健的锤炼下,变得比受伤前更加柔韧有力。
他能自如地奔跑、跳跃,重新掌控身体的感觉让他一度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中。
但喜悦之下,一种沉甸甸的、名为“离别”的现实,也日益清晰地迫近。
圣都阿尔卡西亚,他的骑士团,他的权力版图,他未竟的野心……
这一切都在遥远的南方呼唤他。
他不属于这片与世无争的龙息之地,至少现在不属于。
离开的前夜,两人并肩坐在能望见星空的平台上,气氛有些沉闷。
季凛望着远处翱翔的龙影,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状似随意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索恩,龙族如此强大,翱翔天际,寿命悠长……难道就真的没有任何弱点吗?”
他的语气带着好奇,仿佛只是一个即将远行的旅人,对神秘之地最后的探询。
索恩转过头看他,星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对于季凛,他似乎从未想过需要设防。
他沉吟了片刻,便坦诚地、毫无保留地开始叙述:
“有。”他声音低沉而平稳,“龙族的逆鳞,是全身最脆弱之处,位于颈下三寸,覆盖的鳞片与其他地方不同,反向生长,颜色也更浅。若被足够强大的力量击中,会重伤甚至危及生命。”
“我们的眼睛虽然锐利,但强光突然直射,尤其是某种特制的炼金闪光弹,会让我们短暂失明,失去方向。”
“某些特定的声波频率,极其尖锐刺耳的那种,会让我们感到极度不适,甚至扰乱我们对魔力的控制。”
“还有……”他顿了顿,继续道,“龙族嗜爱亮晶晶的宝物,这并非传说。有时过于专注那些闪耀的东西,可能会忽略周遭的危险。而且,大部分龙族其实……不太擅长复杂的思考和阴谋,更习惯直来直往。”
他甚至详细描述了龙族在不同年龄阶段的实力变化、喜爱的栖息环境、沉睡时的习性、以及几种对龙族有特殊克制效果的罕见矿物和植物。
他将龙族最大的秘密和弱点,如同讲述睡前故事般,平静而详尽地对季凛和盘托出,没有丝毫隐瞒。
那双看着季凛的眼睛里,只有全然的信任和坦诚。
季凛安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深深凿进他的记忆深处。
他冰蓝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看不清情绪。
第二天清晨,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
季凛收拾停当,那身残破的黑袍早已换成了龙族提供的简单衣物,却掩不住他重新挺拔的身姿和那股内敛的锐气。
“我该回去了。”他对索恩说。
索恩眼中清晰地掠过一丝失落和不舍,但他没有阻止,只是低声道:“我带你飞回去,很快。”
季凛却摇了摇头,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坚持:“不了。走了太久,想看看路上的风景。你陪我走陆路吧,就当……送我一程。”
索恩看着他,最终点了点头:“好。”
他们告别了厄金和几位相熟的龙族,踏上了离开龙息之地的路途。
这条路对于能飞翔的龙族而言或许不算什么,但对步行的人类来说,却漫长而崎岖。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寂静的山谷和古老的森林中。
气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反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珍惜最后时光的温情。
季凛似乎格外“黏人”。
走累了,他便很自然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索恩,理直气壮地伸出手:“背我。”
索恩总是毫无怨言地在他身前蹲下,将他稳稳地背起。
季凛伏在他宽阔温暖的背上,手臂环着他的脖颈,脸颊偶尔会无意识地蹭过他颈侧细腻的皮肤。
有时走着走着,季凛会忽然拉住索恩的手,迫使他停下,然后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凑上去,快速地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吻。
索恩每次都会愣住,随即耳根泛红,却也会笨拙地回应,或是在季凛想要退开时,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这个告别吻加深那么一点点。
他们像所有热恋中却即将分别的恋人一样,贪婪地汲取着对方的气息和温度,用最直接的触碰来安抚那份对未知离别的隐隐不安。
林间洒下的阳光、潺潺的溪流、吹过树叶的风声,都成了他们这场沉默亲热的背景。
季凛享受着索恩全然的纵容和呵护,甚至比腿伤时更加“娇气”。
而索恩,则沉默地满足着他的一切要求,背他、抱他、回应他突如其来的亲吻,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眷恋。
直至远方的地平线上,逐渐出现了人类国度的模糊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