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村长范天明
最让人发毛的是晒谷场上翻谷子的汉子,三十来岁的年纪,皮肤黝黑得发亮,手里的木锨停在半空,直挺挺地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笑也不恼,就那么直勾勾地瞅着,眼珠子几乎不带动的,仿佛他们不是活人,而是三块突然出现在场院上的石头。
张浪他们走得越往里,这种被盯着的感觉就越强烈。家家户户的门要么虚掩着,要么干脆敞开条缝,缝里总透着双眼睛;路过猪圈时,连喂猪的妇人都停下手里的瓢,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眼神凉飕飕的,像在打量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
郝建忍不住往张浪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
“浪哥,这村子的人……咋都跟看怪物似的?”
张浪没吭声,只觉得后颈有点发僵——这些人的眼神太奇怪了,不是单纯的排外,更像是一种集体性的戒备,仿佛藏着什么不能被外人知道的秘密。
村长范天明的家在村子最高处,是栋带院子的青砖瓦房。推门进去时,一个穿着灰布褂子的老人正坐在堂屋编竹篮,见他们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篾条起身。
这人约莫五十六七,头发花白了大半,却梳得整整齐齐,额头上的皱纹像刀刻似的深,眼泡有点肿,眼神却亮得很,看人时带着股温和的笑意,下巴上一撮山羊胡修剪得干干净净,倒不像村里其他老人那样透着股土气。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找我有事?”
范天明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沉稳,说话时微微弓着背,态度客气得很。
张浪说明来意,刚提到“小兰”,范天明脸上的笑意淡了点,点了点头。
“哦,你说的是范二愣子家的丫头啊……可惜了,前两年得病死了,才八岁。”
村长往门外指了指。
“坟就在后山的松树林里,她爹出去打工后,就没人常去看了。”
“什么病走得这么急?”
张浪追问。
范天明皱着眉想了想,摇了摇头。
“具体说不清,当时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说是急性传染病,烧得厉害,没两天就没了。那阵子村里人心惶惶,还是我让人把她家彻底消了毒,才没传开。”
“我们想去她家看看,行吗?”
张浪盯着他的眼睛。
范天明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摆手。
“有啥不行的,二愣子家就在村西头那间土坯房。走,我带你们去,省得你们找不着。”
他拿起墙上的草帽戴上,脚步还算利索,边走边跟他们念叨村里的事,说小兰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好女孩儿,说后山的松树去年遭了虫灾,语气热心得像是招待远房亲戚,半点看不出不情愿。
郝建跟在后面嘀咕。
“这村长人还挺好。”
张浪没接话,看着范天明在前头引路的背影,心里那点疑虑却没散——村长提到小兰时,眼角的肌肉好像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虽然快得像错觉。
张浪他们三人跟着村长范天明的脚步,踩着门前坑洼的泥地走近小兰家时,那座土坯房的破败模样便毫无保留地撞进了眼里。
黄泥混合着麦秆夯成的墙体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大片大片的墙皮像干枯的痂一样剥落,露出底下松垮的土块,几道深褐色的裂缝从墙角蜿蜒而上,像狰狞的伤疤爬向歪斜的房梁,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把整面墙撕开。
屋顶铺着的茅草被常年的风雨浸得发黑发脆,好些地方已经塌陷下去,露出黑洞洞的椽子,塌陷处勉强盖着的几块破塑料布被风掀得哗哗作响,边角早已磨得破烂不堪。
没有玻璃的窗户框是用几根朽坏的木头钉成的,歪歪扭扭地架在墙上,上面糊着的旧报纸早就泛黄发脆,被虫蛀出了密密麻麻的小洞,有些地方已经完全烂掉,露出里面昏暗的空间,隐约能看见靠墙堆着的几个豁了口的陶罐和一捆捆干硬的柴火。
吱呀作响的木门是用几块拼接的木板钉成的,表面的漆皮早已剥落殆尽,露出里面灰暗的木头,门轴处缺了一块,使得门板歪歪斜斜地挂着,关不严实的缝隙里透出屋里潮湿的霉味。
门前的泥地高低不平,散落着碎瓦片、断了柄的锄头和几根枯柴,屋檐下挂着的两个竹篮也褪成了浅灰色,篮底被虫蛀得布满孔洞,晃晃悠悠地随着风轻轻摆动。
整个屋子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萧瑟的风中微微颤栗,每一处细节都透着被岁月和贫困啃噬后的衰败,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和柴火烟的陈旧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随即一个男人掀开门板走了出来。他个头不算矮,肩背宽厚得像块凿实的岩石,胳膊上虬结的肌肉把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撑得鼓鼓囊囊,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干重活练出的硬朗身板。
脸盘是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凶相——浓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眉骨突出,眼窝深陷,一双眼睛像淬了冰似的,看人时直勾勾的,带着股子狠劲。
高挺的鼻梁下是厚厚的嘴唇,此刻抿成了一条直线,嘴角往下撇着,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又粗又硬,像钢针似的扎在脸上,更添了几分戾气。
最惹眼的是他腰间那条磨得发亮的牛皮腰带,上面别着一把用黑木做鞘的尖刀,刀鞘不长,却沉甸甸的,边缘被摩挲得光滑,露出里面暗沉的木纹,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带在身上的物件,随着他迈步的动作轻轻晃动,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威慑力。
张浪在看到这个男人的瞬间,脑子里像被重锤狠狠砸中,那段被刻意尘封的凶杀案现场记忆毫无预兆地疯狂涌来——血泊中,柔弱无助的小兰蜷缩着身体,正是被眼前这个男人死死按在地上,那双此刻透着凶戾的手,当时正用最残忍的手段夺走了女孩最后的气息……
破碎的画面像无数根钢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的脑海,尖锐的刺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