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
“队长!你醒醒!”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浆,狠狠地拍打在王卫国的脸上。李大山那沙哑、绝望的吼声,如同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强行拽回了一丝意识。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山洞的岩壁,而是一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灰蒙蒙的天空。他感觉自己正躺在一个晃动的东西上,每一次晃动,都牵动着左肩那如同被活活撕裂般的剧痛。
“水……水……”他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了一个字。
“水!快!队长要喝水!”
一个破旧的军用水壶,立刻凑到了他的嘴边。带着泥土腥味的雨水,流入他干涸的喉咙,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我们……在哪里?”王卫国用尽力气,问道。
“在路上!队长!”李大山的声音,就在他耳边,“我们在撤退!我们已经走了两天两夜了!”
王卫国这才看清,自己正躺在一个用树枝和藤蔓紧急捆扎起来的简易担架上。八个幸存的队员,正分成两组,轮流抬着他,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
每一个人,都瘦得脱了相。他们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他们的嘴唇干裂,眼神里充满了深入骨髓的疲惫,但他们抬着担架的手,却稳如磐石。
“放……放我下来……”王卫国挣扎着说道,“你们……会……会被我拖垮的……”
“闭嘴!”
回答他的,是李大山那不容置疑的咆哮!
“队长!我告诉你!我们幽灵部队,可以全员战死!但绝不抛弃任何一个弟兄!尤其是你!”他的独眼里,布满了血丝,如同受伤的野兽,“你是我们的魂!魂要是没了,我们就是一群行尸走肉!留着命,还有个屁用!”
“李大哥说的对!”一个抬着担架的新兵,咬着牙,嘶吼道,“队长!你他娘的要是再敢说这种丧气话!我们就把你扔在这!然后,我们八个,就在这里,给你陪葬!”
“……”
王卫国沉默了。他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疲惫,却又无比坚毅的脸,一股滚烫的热流,涌上了他的眼眶。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走吧。”
……
又是一天一夜的急行军。
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该死的、如同迷宫般的山区,在一条官道上,截住了一支同样在向武汉方向集结的友军后勤部队。
“站住!干什么的!”卡车上的一个少尉,用枪指着这群突然从山里钻出来的“野人”,厉声喝道。
李大山没有废话,他直接从怀里,掏出了那份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师长的手令。
“师直属特别行动队!奉命归建!我们有重伤员!需要立刻送往最近的战地医院!”
那少尉将信将疑地接过手令,当他看清上面的印信和签名时,脸上的警惕,瞬间变成了震惊和敬畏!他再看向这群衣衫褴褛,却杀气逼人的士兵,和他-们担架上那个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的指挥官时,眼神彻底变了。
“快!快上车!把最好的位置,给这位长官和弟兄们腾出来!”
……
卡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了半天。
当王卫国再次被颠簸弄醒时,一股浓烈到几乎让人窒息的气味,瞬间灌入了他的鼻腔。
那是血,新鲜的、凝固的、腐烂的血。 是消毒水刺鼻的、廉价的石碳酸味。 是伤口化脓后,散发出的甜腻的恶臭。 还混杂着无数人汗液、排泄物和死亡的气息。
“到了……队长,我们到医院了。”
王卫国被人从卡车上抬了下来。他睁开眼,看到的,不是白色的墙壁和干净的病床,而是……一片巨大、混乱、嘈杂,如同人间炼狱般的巨大营地。
这里,就是所谓的“战地医院”。
几十顶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帐篷,毫无规划地搭建在一片泥泞的草地上。更多的,是连帐篷都住不进去的伤兵,他们就那么成排成排地,躺在露天的担架上、草席上,甚至直接躺在冰冷的泥地里!
雨,还在下着。冰冷的雨水,和他们伤口里流出的鲜血,混在一起,在地上汇成了一条条暗红色的小溪。
“啊——!我的腿!我的腿啊!” “医生!医生救救我!我不想死!” “水……给我一口水……”
呻吟声、哭喊声、濒死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如同来自地狱的交响乐,敲打着每一个幸-存者的耳膜。
几个穿着早已被血染红的白大褂的医生,和十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护士,正如同陀螺般,在这片由伤员组成的森林里,疯狂地穿梭。
“没麻药了!按住他!快!我要锯了!”一个医生,对着身边的几个士兵怒吼着,然后,举起了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钢锯。 “下一批绷带呢?不是说今天就到吗?再没有干净的绷带,这里一半的人都得因为感染死掉!”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对着一个后勤官,哭喊着。
“没办法啊!前面的路被鬼子炸断了!车队过不来啊!”
混乱,绝望,无序。
这里不是救死扶伤的天堂,这里是死亡的中转站。
“这……这也是医院?”一个年轻的新兵,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声音都在发抖。
“让开!让开!都别挡路!”
李大山和几个队员,抬着王卫国的担架,如同几头横冲直撞的野牛,硬生生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冲到了最大的一顶医疗帐篷门口。
“医生!医生在哪里?我们有重伤员!快救人!”
一个看起来已经超过五十岁,头发花白,眼镜片上都溅着血点的老医生,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担架上的王卫国,又看了看他肩膀上那狰狞可怖的伤口,疲惫地摇了摇头。
“抬走吧。”
“什么?!”李大山的独眼里,瞬间充满了血丝,“你他娘的说什么?!”
“我说,抬走。”老医生的声音,沙哑而麻木,“伤得太重了。刀口伤到了动脉,而且已经严重感染、化脓。我们这里,没有血浆,没有盘尼西林,甚至连干净的手术室都没有。抬进去,也是死。还不如……让他走得痛快点。”
“放你娘的屁!”李大山怒吼一声,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接顶在了那个老医生的脑门上!
“我不管你有没有药!我不管你有没有手术室!我告诉你!他要是死了,我让你们这个医院所有的人,都给他陪葬!”
“你……”老医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恐惧,反而,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
“你就是现在一枪打死我,我也救不活他。年轻人,这里每天都要死上百个,我已经……看麻木了。”
“李大哥!别冲动!”旁边的队员们,连忙拉住了已经濒临暴走的李大山。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清脆、冷静,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女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都住手!”
所有人闻声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同样沾满血污的白大褂,但身形却显得格外挺拔的年轻女人,正端着一个装满了血水和烂肉的托盘,从另一顶帐篷里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岁,脸上虽然带着浓浓的疲惫,却掩盖不住那清秀的五官。她的头发,被随意地盘在脑后,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在这样的人间地狱里,极其罕见的,明亮、镇定,而又充满了悲悯的眼睛。
“你是谁?”李大山看着她,声音依旧凶狠。
“我是这里的外科医生,林若云。”女人的声音,如同她的眼神一样,平静,却又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把枪放下。用枪指着一个想救你兄弟命的医生,不觉得很可笑吗?”
“可他……他说救不了!”
林若云没有理他,她走到担架前,蹲下身,目光落在了王卫国那已经开始发黑、肿胀的伤口上。她伸出两根纤细但却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地按了按伤口周围的肌肉。
“嘶……”昏迷中的王卫国,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还有知觉,说明神经还没完全坏死。”她又掰开王卫国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然后,又摸了摸他的颈动脉。
“心跳虽然微弱,但还算有力。求生意志很强。”
她站起身,看着那个老医生。
“刘教授,把他交给我吧。”
“若云,你疯了?”被称作刘教授的老医生,一脸不敢置信,“这种伤,你根本处理不了!我们没有条件!”
“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林若云的回答,斩钉截铁,“把我们仅剩的那半瓶酒精拿来!再把所有的磺胺粉都集中起来!手术室被占了,就在我的帐篷里做!立刻!马上!”
她的身上,爆发出了一股与她柔弱外表完全不符的、强大的气场!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林若云打断了他,她转过头,看着李大山,“你,还有你们。想让他活,就听我的!”
“第一,把他,立刻抬到我那顶帐篷里去!” “第二,去找,去找任何一个o型血的弟兄,我们需要输血!大量的血!” “第三,”她的目光,落在了李山那把还顶在刘教授头上的手枪,“把你的枪,从这位值得尊敬的老教授头上,拿开。然后,带着你的人,去帐篷外面守着。在我出来之前,任何人,不准靠近!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李大山看着眼前这个比他矮一个头,却气场强大到让他都感到一丝压力的女人,他愣了半天,最终,还是缓缓地,收起了枪。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我们,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