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如同投下一颗炸弹,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能告诉我们?
在座的可都是朝廷命官,作为皇帝,遇事难道不该先与百官商议再做决定?
你不信任我们也罢了,说这话不是明摆着要把我们排除在外?
难道只有内阁和六部的几位官员才值得你信任?
最让他们气愤的倒不是这个,而是皇帝要亲自带兵南下了。
现在江南正在做什么?
正准备切断漕运,与朝廷对抗。
这个节骨眼上,太关键了。
皇帝的脾气他们早已有所了解,是个软硬不吃、手段狠辣的人,对文官士绅的手段已经不能用“严厉”来形容了,更可怕的是他还喜欢暗中下手,让人防不胜防。
而且皇帝对钱财极为看重,抄家抄出的银子少说也有千万两,还天天说国库没钱。
好不容易让皇帝出一次钱,居然还要打欠条。
关键是那欠条上除了户部之外,其他六部的官员都签了字、画了押。
用皇帝的话说就是:朝廷没钱没关系,你们自己凑钱先垫上,反正白纸黑字,谁也赖不掉。
如今他要带兵南下,这消息简直比天塌了还可怕。
要知道,朝廷中大多数官员都是南方人,在地方上哪一个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哪家权贵没有些许产业?
一旦被君王抓住错处,免不了要落得家产充公的下场。
“臣斗胆请示陛下,到底将发生什么变故?又发生在何地?近来六科并未接到南方任何战事急报,陛下莫非要效仿武宗皇帝旧例,轻率出巡?”
未等君王答话,立于御座侧旁的王朝辅便高声斥责,声音尖利刺耳:
“放肆!王生你竟敢在圣上面前妄议先皇?正德爷岂是你能随意提及的?你这是大逆不道!”
“依照明朝律法,你纵有十颗脑袋也不够斩,更何况今日竟是在百官面前冒犯先皇!”
“念你初犯,从轻发落,来人,拖下去杖责五十,革去官职,逐出京城!”
殿内侍卫望向龙案上方,见君王并无异议,便按着刀柄大步上前,将此人当场拖出,不久后便传来阵阵惨叫。
这番处置并非君王默许,而是早有授意。
朱由校曾特地叮嘱王朝辅,凡有人妄议先皇,无论身份,皆依律严惩。
帝王尊严,不容丝毫冒犯。
可帝王威严有时亦难服众。即便有人已做了前车之鉴,仍有人挺身而出。
先前在殿门旁低声议论内阁诸臣的那位中年官员,此时跨步上前,行至钟磬之间,拱手奏道:
“陛下,王生虽言语不当,冒犯先皇,但他所言属实。南方并无战事,若陛下有意南巡,尽可直言,何须编造荒诞理由遮掩?”
“臣还要弹劾西厂提督王朝辅,擅权乱政,残害忠良!”
“朝堂大事应由君臣共议,何时轮到一个宦官插手其间?”
“陛下年少,或受奸人蛊惑。陛下已纵容魏忠贤胡为,难道还要让王朝辅步其后尘,祸害我大明江山?”
“臣恳请陛下立斩魏忠贤与王朝辅二人,还朝堂以清明,为万民谋福祉。陛下,天下百姓无不痛恨此二人,望陛下速决,此乃天下民心所向!”
当众遭此痛斥,王朝辅气得面红耳赤,手中拂尘几欲折断。
朱由校也没料到,今日主角竟是一位籍籍无名的小臣。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未免过于托大。
而满朝多数大臣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这番话语直击他们心坎,把众人心中所想,却不敢说出口的话一一道破。
几位性情刚烈的官员更是喜形于色,几乎要拍手叫好。
他们动作同样快捷,纷纷主动出列,站到那位中年官员身后,表明立场,请求严惩魏忠贤与王朝辅。
可这人训斥完王朝辅后,并未停歇,继续激昂地说道:
“今日臣所言皆发自内心,纵然陛下听之不悦,臣也必须直言。陛下应深知,大明如今局势不安,辽地百姓惶恐不安,正是陛下奋发图强、施展抱负的大好时机,难道陛下愿意放弃对辽地百姓的关切?”
“陛下信任奸佞之徒而疏远忠良,难道不知此举将危害国家?难道汉唐时期的覆辙,非要在我朝重现?”
“臣闻陛下常读史书,唐太宗曾言,以史为鉴,可知兴衰更替,陛下难道未曾铭记?”
“天子之举应坦荡光明,岂能只依个人喜好行事?关外的努尔哈赤与蒙古虽败于我朝,仍有余力,陛下此时决定南下,将如何面对天下人的议论?”
“即便臣等同意陛下南巡,随行所需仪仗、护卫、官员等各项开支,也将耗费巨大。陛下曾多次告诫臣等要节俭为民,难道陛下已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臣愿以性命反对陛下离京南巡,倘若陛下执意孤行,不顾天下百姓,那就请先踏过臣的尸体。”
倘若朱由校是历史上的天启帝或崇祯帝,或许真会被这一番言辞所打动。
可他并非那位软弱之君。
对于文臣们如此激烈的反应,朱由校其实早有预料。
当年武宗皇帝欲南巡,群臣的反应比如今更为激烈,几乎满朝上下一致反对,甚至不惜以身挡宫门,阻止皇驾出巡。
武宗大怒,下令锦衣卫将百余名官员押至午门跪罚。
可这些官员不仅不惧,还在午门跪着时继续写奏章进谏。
这一行为彻底激怒了武宗,将部分主谋与骨干官员拘押问罪,其中数人被处死,其余或罢官、或贬职、或调离。
即便手段如此严厉,也未能震慑住众人,仍有官员不断上疏劝阻,甚至多次围堵宫门,使皇帝难以正常出入皇宫。
这场集体抗争,让武宗始料未及,最终不得不放弃南巡计划,毕竟他不可能将所有反对者都斩尽杀绝。
看来此人对正德年间的旧事了解颇深,否则凭他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官员,即便能言善辩,也绝不敢如此放胆直言。
他们是将自己比作当年的杨廷和,还是将他朱由校当作软弱的武宗皇帝?
这种手段,对他毫无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