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的饮食,朱由校始终极为谨慎。宫中凡入口之物,皆由王朝辅与魏忠贤的心腹亲自经手。
绝不食用任何未经查验之物,即便在坤宁宫或慈宁宫设宴,亦是如此。
此事在宫廷之内早已非秘密。自嘉靖朝起便已有先例,而朱由校不过是更加严苛罢了。
不得不说,嘉靖的确聪慧过人。甫一登基,便察觉武宗之死大有蹊跷。
故而即位之初,第一件事便是将太医院原有太医尽数遣散,另换新人。
其日常饮食与护卫事务,几乎全权交予太监与锦衣卫掌管。
正因如此,他与万历皇帝方能长久在位,寿至五六十岁。
且二人之终,基本属自然老去,并非英年早逝如宣宗。
更不像武宗那般,死因成谜,令人费解。
许多人以为,嘉靖体魄强健,故得以长寿。
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在朱由校看来,最关键的还是在于他懂得自保之道,方能稳居庙堂而不倒。
万历皇帝亦是如此。其日常起居、衣食住行,几乎全由郑贵妃一手操办,直接绕开了宫中旧制。
可惜的是,嘉靖这般天生睿智、远超常人的才识,未用于振兴社稷,反倒专务于明哲保身。
待朱由校向刘太妃问安之后,身为国丈的张国纪这才姗姗来迟。
此时他满头是汗,乃是从宫门一路疾步奔来。
然而尚未抵达殿前,便已被早已等候在外的张嫣拦下。
张国纪见女儿现身,连忙急问:
“如何?你可曾向陛下提及?我的事可有定论?”
望着这位一心追逐荣华的父亲,张嫣心中无奈至极,语气中难掩烦躁:
“爹,此事您就莫要再提了。大明祖制明文规定,非军功不得封爵。您既无功绩,又无德行,何以受爵?”
此言一出,张国纪顿时不满:什么叫非军功不得封爵?
从前历代皇帝的岳父、舅爷,哪个不曾获封?不少人甚至封侯。
便是旁系亲属,也能谋个世袭锦衣卫的职衔。
如今他的女儿贵为中宫皇后,自己仅求一伯爵之位,也算不得过分。
怎偏偏到了他这里,竟连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外戚都不如?
“爹,您为何始终看不清局势呢?”
“当今圣上,与往昔诸帝迥然有异。”
“父亲居于内城,今日朝中变故竟未听闻?”
“您方才提及的那些公侯世家,如今不是身首异处,便是锒铛入狱,何曾有一个善终?”
张国纪今日并未外出,且所居之处远离勋贵聚居之地,因此对天子拘捕勋臣之事尚不知晓。
张嫣急忙向他说明原委,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只盼父亲能幡然悔悟。
岂料张国纪听完后却道:
“我张家与那些勋门本无瓜葛,况且他们怎能与我家相提并论?他们不过是仰仗祖上功绩,食其余荫罢了。而我家有你在宫中为后,地位岂是他们可比?”
眼看父亲执迷不悟,张嫣几乎怒极欲斥,尚未开口,身后忽传来一道声音:
“万岁爷口谕,请国丈即刻入宫觐见。”
她回头一看,竟是秉笔太监魏忠贤,此人何时到来,竟全然未曾察觉?
此刻张嫣满心疑虑,而张国纪却截然不同,一听皇帝召见,立刻整理衣冠,神色恭谨。
随即满脸堆笑地走向魏忠贤,低声下气地说道:
“烦请公公引路。”
张嫣心中暗恨父亲愚钝无知,无奈只得随行入宫。
一路上忧心忡忡,也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求上苍保佑其父平安无恙。
此时宫中晚宴已然备妥,珍馐佳肴尽数呈上。
待圆桌陈设完毕,朱由校携众妃嫔终于落座。
得皇帝恩准,张国纪亦获一席之位。
然而他心境与旁人迥异,内心充斥着茫然与不安。
陛下召我前来,已有时辰,非但未曾言语,连一眼都未赐顾,此等情形究竟意欲何为?
只能枯坐一隅,默然望着皇上与刘太妃闲话家常。
“皇上这一趟出巡,模样都变了,肤色黝黑了许多,肤质也粗粝不堪。”
“行军征战,自然难以避免,朕已算保全得当了。”
“再者,太祖皇帝出身寒微,以布衣之躯凭弓马武功开创大明江山,历尽艰辛。”
“成祖与武宗两位先帝,皆亲冒矢石,率军冲锋,与敌决阵于疆场。”
“朕身为二祖后裔,岂敢辱没祖先威名?”
“话虽如此,但皇上终究是我大明至尊之主,非沙场猛将,今时亦非创业之秋。”
“本宫明知此言逾分,然皇上不顾社稷安危,弃祖宗基业于不顾,亲身涉险,实属不当。”
“更何况皇上至今尚无储嗣,本宫斗胆直言——倘若圣体有失,天下岂不震动?”
“纵使违制,此话今日也必须讲出。”
“自登基以来,皇上对待文武百官过于严酷,动辄诛灭九族、夷除三族,如此峻法,群臣如何能安心供职?”
“譬如杨洪谋逆一事,若非陛下逼迫过甚,改用怀柔之策,未必不能化解。”
“本宫还闻,皇上今日颁下圣旨,欲尽诛京师所有勋贵。”
“恕本宫直言,此举实为失当。即便朱纯臣等人确有反心,牵连之广,亦太过苛烈。”
“他们好歹乃开国功臣之后,世代与大明休戚与共。皇上一概斩尽杀绝,岂非自毁栋梁?”
“天下士民又将如何看待圣上?”
原本热闹融洽的家宴,自刘太妃这番话出口之后,顿时鸦雀无声。
慈宁宫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无论太监宫女,抑或妃嫔公主,皆屏息敛声,不敢稍动。
唯有朱由校依旧神色自若,举杯饮酒,大啖肉食,仿佛未闻片语。
不知过了多久,朱由校草草用完膳食,擦净双手后,终于开口问道:
“今日之事,太妃是如何得知的?”
手中捻着佛珠的刘太妃神色如常,淡淡回应:
“皇上的举动如此之大,连京师的天都要变色了,本宫若还一无所知,岂非太过愚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