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营帐内的帷幕轻拂,种师道与诸将商议已毕,一众将官各领军令,默然退去。帐外鼓角已息,只余风过旌旗,猎猎作响。众人归营之后,或整兵械,或修甲胄,皆为明日一战作最后准备,不再赘述。
种师道命人送上一盏浓茶,自己则疲惫地翻开刚刚送来的军报。灯下字迹纷繁,墨香犹在,然他目光却渐显倦意。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军情放在案上,抬手去取那盏早已微凉的茶水。忽然,一双冰凉柔软的小手悄然覆上他的额头,指腹轻轻按揉,带着几分安抚与慰藉的力道。种师道心头一惊,猛然回身,却见秦梓苏不知何时已悄然返回,正站在他身后,神情专注,双手轻揉他的鬓角。
种师道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无奈一笑,语气缓和几分:“你这孩子……不是让你早些歇息么?”秦梓苏轻轻的低声笑道:“舅父,您太累了。”她的手指轻移,又换了一个穴道替种师道舒缓那连日来的积劳,悠悠一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种师道一样:“舅父,那童中书偏偏挑这个时间过来,您说……明日这一仗,我们能赢吗?”
种师道听了,嘴角泛起一丝宠溺的笑意,轻声道:“傻孩子,打仗这事,哪有说得准的。”他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无奈。目光缓缓落回帐中那副布满旗帜与沙石的沙盘,指尖不自觉地在其上轻轻摩挲,良久才道:“只要咱们这位童中书不贪功冒进……这帮辽狗,倒也不足为虑。”说罢,他叹了口气,眼神沉了几分,低声道:“只是可惜——我大宋的弓箭,始终不如他们射得远……不知明日这一战,又要有多少儿郎,埋骨他乡。唉。” 说到此处,种师道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叹息道:“这孩子,我跟你说这些作甚……快些去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却不料秦梓苏恍若未闻,仍立在种师道身后,神情怔怔,嘴里低声呢喃道:“射程不够远……射程不够远……”话音未落,她的眼中忽地一亮,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陡然精神了几分。紧接着,她欢快地喊了一声:“舅父,你等我一等!”话音方落,便见她如一阵风般冲出中军大帐,脚步飞快,连帘门都来不及掀好,竟“哗啦”一声将帘角撞开,疾奔而去,只留风声在帐中轻轻回荡。
种师道望着那道风风火火跑远的身影,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低声叹道:“这孩子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沉得住气……这般冒冒失失的,将来若是嫁了人,可怎么得了。”他顿了顿,眼神微敛,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身影:“不过那欧阳林倒还不错......就是太瘦了些。嗯,这两个孩子平日里形影不离,打打闹闹的,也不知是不是彼此……心中早已有了几分情意?”
种师道正看着门口发呆,难得地想着些家常琐事,就听到帐外帘门一响。秦梓苏又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身后紧紧跟着欧阳林,秦岳和岳飞的身影。就看到秦梓苏神采飞扬的说道:“他们三个正在讨论明天的战术,我就把他们一起喊来了。” 说着,她一把拉住欧阳林的胳膊,蹦蹦跳跳地来到案前,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嘴里嚷嚷道:“小林子,快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就是墨老送给咱们的那个呀——快拿给舅父看看!”
秦岳与岳飞看着帐中正蹦跳着扯着欧阳林的秦梓苏,均是对视一眼,面面相觑,显然一时还摸不着头脑。秦岳忍不住上前一步,抬手轻轻按住秦梓苏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责备:“你这孩子,不让舅父好好歇息,又在这里捣什么乱?”
就看到秦梓苏回头扫了眼自己的哥哥,皱了皱可爱的小鼻子,气鼓鼓的说到:“哥,我才没有捣乱呢!”她重新转回头,摇晃着欧阳林的手臂,着急的说到:“小林子,就是那个!你知道的——那个墨老给咱们的……快拿出来呀!”秦岳和岳飞两个人看秦梓苏说的头头是道,眉飞色舞,激动之下,竟然又颠三倒四的半天也说不清楚。两个人无奈的对视一眼,更觉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连一旁的种师道也微微挑眉,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小外甥女,一时之间也不知她到底又在鼓捣些什么。
没想到欧阳林听她一说,顿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他轻笑着伸手刮了刮秦梓苏的小鼻子,语气里带着几分宠溺与无奈:“你不提,我还真忘了。这东西,早该交给大帅才是。”一旁的秦岳和岳飞听得这一唱一和,皆是满脸疑惑。再看种师道,也是眉头轻挑,神色古怪。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六只眼睛俱是眼巴巴地望着那两个小人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打着哑谜,半点正事不说,简直恨不得替他们把话给讲的明白。
欧阳林嘻嘻一笑,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个扁扁的黑漆铁盒。他双手托着,在案前小心打开,盒内层层油纸包裹。只见他动作极轻,从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图纸,轻轻展平,双膝微屈,躬身向种师道敬声道:“请大帅过目。”说罢,他便将其恭敬地置于案上,旋即将余下物事重新包好,收回铁盒妥善放入怀中。他抬头与秦梓苏对视一眼,二人眉眼间满是藏不住的笑意。随即两人默契地退到一旁,站在秦岳与岳飞身边,一齐望向案前的种师道,眼中皆带着一丝期待与得意。
看到秦梓苏和欧阳林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秦岳和岳飞更加摸不着头脑。岳飞比较年长几岁,又在大帅面前,尽管心中好奇,但仍是强自压住想要询问的冲动,只是一双眼睛无声的看着欧阳林和秦梓苏。倒是秦岳按捺不住,悄悄凑上前来,轻轻拉了拉秦梓苏的袖子,压低声音问道:“小苏儿,这到底是什么宝贝?”秦梓苏却笑眯眯地白了他一眼,娇哼一声,故作神秘地扭过头去,偏不理他。欧阳林看着秦岳那一脸着急的模样,终于没忍住,低低一笑,伸手拉了拉秦岳的胳膊,凑到他耳边悄声道:“秦大哥,你忘啦?那日在杜曲村,墨老不是给了我们……神臂弩的图纸么?”“神臂弩”三字一出口,只见岳飞神色陡变,原本沉静的脸庞顿时凝重起来,整个人像是立刻切入战场状态。他一步上前,语气低沉而急切:“神臂弩是军中重秘,就连我们西路军要用都要提前跟朝廷报备才行。你们这图纸从何而来?那位墨老如今何在?消息可否走漏?可还安好?”
这句话一出口,顿时把秦梓苏和欧阳林吓了一跳。两人原本还沉浸在献图请赏的得意中,哪曾想到这“神臂弩”三个字竟牵连如此之深,竟是军中重秘,动辄可问军法。秦梓苏先是愣住,嘴唇张了张,一时竟忘了说话。欧阳林反应稍快,却也一脸惊慌。他看岳飞神色肃杀,不似作伪,心中顿时一凛,连忙与秦梓苏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双双上前,结结巴巴地将墨老的来历、图纸的来处,以及他们如何在杜曲村偶遇其人、得其托付等情由,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全数讲明。
正在这时,却见种师道神色肃然,缓缓放下手中的图谱,朝岳飞摆了摆手,沉声说道:“不必惊慌——这份图纸与军中现制神臂弩并不相同。我粗略一看,竟还比我们现有之制更为高明几分。想来这位‘墨老’先生,不过是借用了‘神臂弩’之名罢了。”他说罢,将图纸重新展平,细细端详片刻,继而将其小心折好,亲自递至岳飞手中,语气郑重:“收好此物,莫要走漏风声。传我令,挑得力工匠,即刻依图打制一架,务必在七日内试成。”岳飞手捧图纸,领命而去。
种师道看着秦岳,秦梓苏和欧阳林三人,眼中浮起一丝笑意,却仍正色道:“你们几个,于此时献出此图,心意可嘉。舅父我心中自是欢喜。”说到这他微微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希望工匠可以赶快把这弩机早日试作成功。”他微微叹了口气,起身走到营帐门口,语中带着几分无奈:“只盼工匠能早日试作成型。眼下西路军最是缺乏利弩——原本配属的三百张神臂弩,早被童贯以‘勤王军需,统一调配’为由,迟迟不予拨付。”说到此处,他目光一凝,语气也郑重了几分:“若这新式弩机果真可用,你们三人,便是我西路军中立下首功之人!”说到这,种师道抬头看着外面漫天的星斗,轻声对三人说道:“时候不早了,去歇着吧,明日还要上阵杀敌呢。”
次日卯时,种师道端坐于中军白虎帐中,灯火未灭,晨雾犹浓。一声声指挥使响亮的点卯声铿锵作响,犹如战鼓轰鸣,响彻大帐。种师道目光沉稳,缓缓扫过全场,见诸将尽皆到齐,甲胄齐整,眼中无一丝惧色。他心中微动,不禁露出一丝欣慰之色。这支军,是他一刀一枪、一令一训打磨出来的百战铁血。就见种师道猛地站起身来,手按刀柄走到众位将领的面前,如洪钟大吕,掷地有声:“诸君听令!今日之战,非为个人功名,实为保我大宋山河、护我中原百姓。辽国铁骑所过之处,妇孺泣血,田庐尽毁。吾辈食君禄、受民养,当以七尺之躯筑血肉长城!”帐中众将已热血上涌,纷纷请命,种师道举手,压下喧哗,朗声喝道:“杨可世出列!”“喏!”随着一声大喝,就看到一员虎将顶盔掼甲,大步走到种师道面前:“末将在!”就听到种师道朗声吩咐道:“辰时三刻,你部八百轻骑自西侧小路出发,迂回佯攻辽营,探其伏兵位置,测其弓力强弱,试其追兵构成。能得一息几发之数,便是头功!切不可逞勇恋战,务必全军而返。”杨可世抱拳应命,沉声一喝:“末将得令!”随即转身疾步而出,号令旗传之下,营中轻骑已然整装待发。”
杨可世一马当先,领着八百轻骑疾驰出营。队列分明,前锋五十哨骑身后马尾皆缚长枝,奔行之间尘土飞扬,远观宛如千骑齐出,正是“疑兵之术”的妙用。白河沟的辽军远远看到,顿时起了警觉,山口弓影晃动,箭矢已然上弦。“测距手准备!”杨可世勒马高呼。三十名测距士迅速下马,各执一柄“量天尺”,上刻“风、角、雨”三纹,皆是依据风力、湿度所校定的宋军标准射程。只见辽军箭雨如蝗而至,锋啸破空,测距手迅疾插下三杆彩旗,依箭矢堆集之处分别标注“最远”“平均”“最近”,动作娴熟如常演习。
正在杨可世率领轻骑于辽军阵前纵横往复,弓鸣箭响中细细丈量箭程之际,后方中军白虎帐前却忽生波澜。一名满身风尘的校尉飞奔至帅帐,未及跪下便急声高报:“启禀大帅!方才我军后路传来急报,有一支大军自北道而来,尚未抵营,已可见旌旗猎猎。主旗绣着“神霄雷府”四字,副旗悬铜镜,更有一面大纛旗上写一个斗大的“童”字。
一旁的秦梓苏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拉着欧阳林小声嘀咕道:“好个神霄雷府。”童中书这是要当神仙不成吗?种师道嗔怪的看了她一眼,面色微沉,手指在案几上缓缓敲击两下。岳飞知道此时种师道的心情糟糕,急忙轻轻一拉秦梓苏,小声向几人解释道。原来那“神霄雷府”正是枢密使童贯亲掌的中军号令,昔日沿用道教之名,实则象征天威在握,唯童贯麾下可用。其军所到,常以铜镜示威,雷火为号,号称能破万敌。
种师道听到这“童”字旗骤然逼近,脸色一沉,蓦地朝地上“呸”了一口,怒意难遏:“这姓童的偏偏选这个时候!试探未成、战未发,便来抢我军机、乱我部署,还真当自己会打仗了不成!”
他转身怒喝一声:“旗手何在!”一名军中掌旗校尉疾步奔出,单膝跪地:“末将在!”“改号!撤‘苍鹰’,改打‘天驷’!”旗手一愣,旋即色变,“天驷”者,乃急召全军轻骑回撤之令,非临战急变绝不启用。
“还愣着作甚!”种师道声如霹雳,“杨可世虽勇,毕竟人少!辽军尚未现底,童贯忽然压阵,若再不召回,这姓童的横插一脚,胡乱指挥,岂不白白折我一营精骑!”“喏!”旗手飞身掣旗,一面朱红锦旗随风翻卷,迅疾升空,于营中高杆之上抖然张展。
旗上金线勾勒“天驷”二字,烈日下熠熠生辉。号角随旗而鸣,三短两长,急促刺耳,惊动全营。远处军营之上,斥候已见变旗,迅疾挥动镜面反光为信,阵前杨可世方纵马测距,忽见旗号一变,面色亦是一凛,当即勒马回望。他眯眼望着营头,“天驷”翻卷如焰,知是军令紧急,纵声喝道:“全军收弓列队,随我撤返——!”。
这才引出童中书轻言兵中伏,种师道奇调将破围。高义受命亲王府,正邪合力破白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