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木门紧闭，似隔断了两个世界。欧阳林、秦岳和秦梓苏并肩立在太尉府衙前，谁都没有说话。傍晚的风自街口吹来，把满天地飞雪又重新卷回半空，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却是寂静无声。门口几位守门的家丁看见三人，神色微动，既不敢上前驱赶，也不敢上前问候，只是悄悄退在门楼阴影里，脸上带着那种小心讨好、却又疏离冷淡的笑意。
那扇木门依旧冷冷竖立，仿佛沉默的屏障，将三人与西路大军的世界隔得遥远。欧阳林微微抬头，望着门楣上那块金漆匾额，眼底有一丝无法掩饰的落寞；秦梓苏攥紧了袖口，指节被捏得发白，却倔强地不肯低头；秦岳只是静静地站着，背脊笔直，唇角抿成一线，像是在把千言万语都压进胸膛。
三人沉默了许久，寒风裹着雪粒扑在脸上，冰凉刺骨。街巷里张灯结彩，年关将近，叫卖声与鞭炮声交织成一片热闹，反倒衬得这三道身影格外寂寥。终于，欧阳林抿了抿唇，挤出一丝笑容，转头看向秦氏兄妹：“秦大哥，小苏儿，咱们走吧。天色这么冷，先找个地方落脚。”说着，他大步朝不远处的酒楼走去，语气轻松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舅父说了，咱们随时都能来找他们，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明天……明天就回天下楼。”
话音落下，他的笑容却有些发僵，眼眶里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意。那两年多前离开天下楼的画面忽然翻涌而来——义父萧胜送他上路时那不舍的背影，天眼老人淡淡一笑里藏着的锐利目光，蒋朝奉拍着他肩头让他莫要逞强的叮咛，墨守机老人提着酒壶，倚窗静坐的身影，还有高陵山在练武场大声训斥的嗓音，与高莲姐姐抿唇浅笑时眼底温柔的光。那些熟悉的面孔像风雪中的灯火，温暖却遥远，让他心头生出几分急切，恨不得一步踏回楼中。
可眼下，夜色渐深，陌生的汴京街口在风雪中显得冷清。他深吸了口气，将所有急切都压进心底，只能带着两人先暂宿一夜，等明日再踏上归家的路。
一夜过去，天光初亮，云消雾散，红日从东方缓缓升起，一缕暖阳透过屋檐，洒在街巷的残雪上，映得一片金黄。三人穿戴整齐，结清店账走出客栈，只见街上张灯结彩，檐下红绸随风轻扬，数座雪人晶莹剔透，几名顽童在雪地里追逐嬉闹，笑声脆亮。偶尔有雪球破空而出，炸开一阵轻雪雾；不远处还有几个孩子点燃爆竹，“噼啪”的脆响夹杂着硝烟的气息，掀起新春的热闹氛围。
远处花楼之上，薄纱随风微扬，几名文士对酌吟诗，丝弦声与清婉的歌喉轻轻荡来，平添几分人间的温柔。看着这一幕，欧阳林、秦岳和秦梓苏三人也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那些在战场上留下的冷厉杀意，仿佛在这一刻都被抚平了，不论是呼啸的刀枪，还是奔驰的战马，似乎都有了别样的意义——不过是为了守住这片市井安宁、烟火平常。
秦梓苏抿唇轻笑，俯身搓起一团雪球，忽然“啪”的一声拍进秦岳的脖颈里。秦岳猛地一激灵，高声求饶着转身就逃，欧阳林在旁大笑，拎起斗篷追上去，三人就这样打打闹闹，踏过热闹的街巷，沿着熟悉的路，快步朝天下楼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天下楼高耸的身影便远远映入眼帘。自从二当家、欧阳林的义父萧胜归楼主持，这座天下第一楼一扫往日的萧索，重现旧日的辉煌。朱漆楼檐下红灯高悬，青石大道上车马辚辚，马蹄踏在地砖上，清脆声声不绝于耳。门前，或是衣锦华服的富商巨贾，笑意堆满了脸；或是身着官服、神色冷肃的朝廷大员，步履从容，出入如风。人群中更不乏行色匆匆的江湖客，刀剑长包压在肩头，眉宇间皆有一抹锋锐。
楼门前，四对妙龄少女笑容盈盈，青衣小厮恭谨立侧，热情而不失规矩地迎送宾客。喧嚣声、马蹄声、丝弦声交织成一片，宛如汴京年关前最热闹的一处盛景。欧阳林、秦岳、秦梓苏三人立在街口，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门楼，心底的情绪像汹涌的潮水一般涌起——归来的亲切，久别的惆怅，还有那种即将再次投身江湖风云的躁动。
看到这车水马龙的景象，秦梓苏眼底忍不住闪过一丝雀跃，轻轻伸肘捅了捅欧阳林的腰间，笑盈盈地打趣道：“少东家，您家的楼越来越红火了。回头我和哥哥要是混不下去了，可得靠您周济周济小妹我呀。”
欧阳林先是一怔，随即反手捉住了她那只作怪的小手，嘴角扬起坏笑，伸指在她腰间轻轻一痒：“小苏儿，胆子大了，敢调侃我？”
秦梓苏笑得连忙缩手，眼中闪着亮光。欧阳林也缓下了语调，半是感慨半是自嘲地说：“你和秦大哥，一个是胭脂门的关门弟子，一个是三才门的高足，能愿意跟着我回这天下楼，已经是我欧阳林的造化。更何况……我也是才知道，原来我的爹娘，竟然就是这天下楼的主人。” 说到这，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心头涌起一阵酸意。自小到大，亲生爹娘在他尚在襁褓之时便双双殒命，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空白与想象，唯有二叔萧胜——那个将他养大成人、待他如亲子的义父，才是真正的依靠与牵挂。
看到欧阳林眼底那一抹微不可察的神伤，秦岳心头一紧，忍不住暗暗心疼，瞪了妹妹一眼，正要伸手去轻轻拍他的后背，柔声宽慰几句。秦梓苏也察觉到了自己一句话无意间勾起来欧阳林的尘烦，俏脸腾地一红，悄悄伸出手，轻轻拉住欧阳林的衣袖，眼神怯怯的，如同一只被惊吓的小兽，小声道：“小林子……”欧阳林这才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近乡情怯，无意间泄露了心底的酸楚，反倒让这兄妹俩担心了。他暗暗抹去眼角的湿意，扬起一贯吊儿郎当的笑容：“哎呀呀，怎么都板着脸呢？走走走，本少东家请客——吃香的、喝辣的，随便挑！”
秦梓苏“嘻嘻”一笑，双手在胸前比了个大大的圈，眉眼弯弯地笑道：“我要吃玫瑰金桔、香药葡萄、糖霜柿子、冰雪冷元子、豆儿糕、水晶虾饺、风腌果子狸、醇香藿菜羹……”
她一叠声地往下说着，大大的眼睛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好似已经看见满桌珍馐在眼前冒着热气。正说得起劲儿，冷不防被秦岳从背后一记大栗子，结结实实敲在头顶。
“哎哟——”秦梓苏轻轻痛呼一声，双手捂着脑袋，气鼓鼓地回头瞪着胞兄，嘴里小声碎碎念个不停，抱怨他打断了自己的美梦。
一旁的欧阳林却笑得直不起腰来，连眼角都泛起了笑意。三人闹作一团，直到笑声渐渐平息，欧阳林才摆摆手打头带路，领着他们朝天下楼的大门走去。
天下楼门口的四男四女早就远远看见街口那三道挺拔的身影——三个少年并肩而来，气度不凡。秦岳剑眉星目，神情正直冷峻；秦梓苏娇俏灵动，笑意盈盈；欧阳林嘴角那抹坏坏的笑容，却偏偏让他平添了三分英姿。
这几年的边关历练，随种师道征战白河沟，沙场血火中砺出的锋锐，让他们身上多了几分铁与血的气息，比寻常江湖儿郎更显俊朗，比一般少年公子更添几分干练与沉稳。
门前的四个小厮微微抬头，不经意瞥见秦梓苏娇俏的身影，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那四个少女却是面色飞红，心口乱跳，忍不住偷偷端详那两位少年，心底春意悄然荡漾，只盼能在这两位英俊少年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这些少年少女并不认识欧阳林、秦岳和秦梓苏三人，因为在萧胜回楼之前，天下楼几乎成了一座空壳，门庭冷落，少有人问津。而如今，仅短短将近两年的功夫，萧胜便让这座楼重焕生机，再现昔日的荣光。他们也都是在这段时间里才被招入楼中做学徒，如今眼前这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才有了附近乡民由来已久的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盛况。
门口迎客的少女们训练有素，其中一人快步迎上前来，裙摆在脚边轻轻晃动。她在三人身前停下，双手在腰间微微一叠，俯身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声音轻轻柔柔的，仿佛带着一股从心底涌出的温柔涟漪，让人忍不住想去呵护：“贵客三位，里面请。”
秦岳只是淡淡一笑，轻轻点了点头，那从容而温和的神态，仿佛自带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少女心头一颤，只觉得心脏猛地漏了一拍，耳根悄然染上红晕，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去，俯首领着三人快步朝楼内走去。
踏入正厅，只见整座一楼大厅已不复那日初到时的冷清与破败，取而代之的是热闹而雅致的气象。宽阔的空间内，几案错落有致地陈列在绿水繁花之间，既显精致又无半分喧扰。几个美貌的少女穿梭其中，托着茶水与点心，举手投足稳健而不失庄重；而几名小厮则神情矜持地引领着客人，沿着蜿蜒的小径穿过大厅，通往楼上的各个雅间或更高楼层。
远处的花园依旧郁郁葱葱，绿树掩映下，那座机关铜虎静静伏在池边，威风凛凛，似在无声守护着这座楼宇。只是，那些曾与他们并肩、熟稔的身影——天眼老人，或是总笑吟吟的蒋慎行朝奉——却不见踪影，不知是埋头在何处忙碌，还是另有差事在身。
欧阳林自幼随着萧胜在不知名的山村长大，过着静谧又朴素的日子。秦岳师门所在的三才门也是一处神仙道场，世间喧嚣难近分毫。唯有秦梓苏出身胭脂门，见惯了灯红酒绿、金玉流光。可即便如此，几人自出世以来，行走江湖，踏遍各处豪华所在，也不知看过多少极尽奢靡之地，却没有哪一处，能像这天下楼这般，将浮华尽数摒弃，只留下那一份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典雅与贵气。
门口迎宾的那位少女把三人引至一处案几旁落座，又盈盈施了一礼，这才款款转身，莲步轻移，回到门口继续守候。不多时，另一位穿着华丽的少女端着托盘缓缓走来，轻声将茶水和各色点心一一摆放在案几上。
茶水青翠碧绿，晶莹透亮，几缕嫩叶在盏中随水轻轻浮沉，带着淡淡的清香，轻啜一口，便觉唇齿生津，清冽甘爽，回味绵长。几样点心更是精致非常，细小的糕点、玲珑的蜜饯，颜色素净不艳，入口香甜清雅，既能填饱一路奔波后的饥肠，又不至于甜腻齁喉，恰到好处，叫人忍不住生出一丝由衷的赞叹。
紧跟着，一个身着雪白长衫、手执折扇的贵公子模样男子缓缓走来。只见他步伐稳健，气度端方，来到三人面前时，微微拱手作礼，笑容恭敬却不谄媚，举止矜持而不失庄重：“三位贵客，是第一次光临天下楼吗？在下乃是此楼的知客陆怀瑾，若不嫌弃，请容小人略作引介，好方便三位选择去处。”
说话间，他的目光从容地自三人身上掠过：既无因欧阳林、秦岳粗布衣衫的普通而生半点轻视，也无因秦梓苏那袭胭脂门镇门至宝的广袖留仙裙而流露一丝失态。那一双温润的眼睛里，只有待旧友般的淡淡笑意，温文尔雅，恰到好处，让人无端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三人离开天下楼将近两年，如今熟悉的面孔全然不见，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陌生感。当下三人同时拱手，齐声道：“多谢陆公子不吝赐教。”那白衫公子温文一笑，口称“不敢”，姿态从容，随即将如今天下楼的规制娓娓道来。
“自萧二爷回楼以来，不过年余，便励精图治，将这天下楼打理得井然有序。那些散去的伙计大多也被请了回来，依照当年老楼主和夫人的规矩行事，原本的章法一丝未乱。如今这天下楼，虽是新景，却仍旧是那副熟悉的骨子气韵。”
他抬手略指向周遭，声音不急不缓：“一楼，是迎宾之所。无论贵贱，只要踏进楼门，都会有人引到案几前稍作歇息，奉上茶水点心，再由知客领去各层，不致怠慢。”
说到这里，他轻轻一摆折扇，指向一旁：“旁边的花园，也是素雅清幽之地。闲暇时，喝茶聊天、赏玩花木，都是极好的去处。花园尽头还有演武大厅，虽说天下楼内禁止私斗，但若有豪侠手痒想要切磋，也可移步那处。楼里自有管事看顾，保证大家以武会友，点到为止，万万不可伤了和气。”
“二楼则是喧嚣之堂。天下名厨汇聚于此，菜肴琳琅，各色雅座风格迥异。江湖好汉多聚于散座，酒过三巡，或是百万银两的生意悄声敲定，或是乡里闲谈的趣事随意流传。更有斤饼斤面的粗食档口，供赶路的贩夫走卒填饱肚子，彼此却从不相扰。”
“到了三楼，便是静秘之阁。”他说到此处，微微压低了声音，“那是天下楼的情报之脉，房间不多，却个个密不透风。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只要付得起价钱，便没有打听不到的消息；而楼里的伙计，绝不泄露客人半个字。”
他微顿片刻，目光中闪过一抹淡淡笑意：“四楼，则是宝物的殿堂。无论何等珍奇，只要送上来，天下楼都敢断、也敢收。赏玩、鉴定、寄存，甚至拍卖，都一应俱全。第五层，则只留给真正的大客，钱财、情报、宝物，若能开口，天下楼便有办法替客人摆平一切。”
说到最后，他略略收敛笑意，神色恭敬：“至于第六层，那是当家人、少东家还有专柜的所在，外人是轻易不得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