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整个王家村被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欧阳林与秦梓苏,一个逃,一个追,硬是把这座本就暗流汹涌的村子搅得天翻地覆,几乎彻底翻了个底朝天。待到秦梓苏被欧阳林紧紧抱在怀里,两人趁着外人不察,指尖在掌心里悄悄点了几下,这才在众位家丁的簇拥之下,快步朝着王家大院走去。
等走到大院门口时,几个正在扫地的家丁闻讯快步围拢过来,一个个不敢抬头正眼去看,却仍旧忍不住眼角余光打量。眼神中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好似在心里低声议论,却又不敢声张。被这般目光盯着,秦梓苏羞得满脸通红,只得再次把小脸深深埋入欧阳林的怀中。欧阳林却是一派潇洒,反而借机大大方方地抱着她转了一个圈,脸上露出一抹坏坏的笑容,神态轻佻而自在。此时佳人在怀,温香软玉,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赏赐,他只觉心头一片畅快。伴随着秦梓苏轻声的惊呼,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堂而皇之地踏入了王家大院。
越过欧阳林与秦梓苏的身影,几个家丁的眼神骤然一变,方才还带着几分谄媚与揶揄,此刻却齐齐泛起森冷的光芒。他们无声地朝着王添福行了个礼,脚步同时一错,悄然转个半身,目光如刀般死死盯在前方的二人身上。那一双双眸子里,已全是杀意,只待王管家轻轻一声令下,便要蜂拥而上,将这二人碎尸万段。
王添福脸上那副笑到眯缝的神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圆滑谄媚的嘴角此刻紧紧抿着,一双小眼睛冷厉如钩,死死盯住前方。随着众家丁屏息凝立,他缓缓摇了摇头,随即抬起手指,极轻极快地往天上一指,神情中带着探询与试探的意味。
当先的一名家丁心领神会,亦极轻地摇了摇头。只见他左手紧握成拳,拇指疾然竖起,随即右手五指摊开成掌,左手拇指在掌心点了一点;接着右手猛然一收,五指抱拳向上,左手拇指自拳心一抹而过。几个动作快若流星,行云流水,显然是极为熟稔的暗号,眨眼间已然做完。
这一切不过呼吸之间完成,而就在此刻,欧阳林怀抱着秦梓苏,才锵锵迈上两级石阶,背影在灯火下显得安宁无防,却仿佛正踩在刀锋之上。
王管家的双眸陡然精光四射,他已然从家丁传来的暗号中问询得清清楚楚——大人王员外此刻正亲自在堂上陪着这几位来客,整个局势都牢牢掌握在大人的手中。既然大人并未下达新的指令,便足以说明此时此刻,让这几个人继续活着、看似安然无恙地待在这里,比贸然动手将他们杀了,更合乎大计。
知道这些,王管家方才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骤然收敛,声色全无,转瞬之间又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整个人一团和气,脸上的肥肉随着笑容一颤一颤,看上去极为讨喜,简直与方才那个精明能干、杀气腾腾的凶人判若两人。他猛地提气高声,笑呵呵地冲着几名家丁连声喝骂道:“倒霉玩意儿!几位贵客也是你们这些下人随便能瞧的?还不快快去回禀大人,几位公子都担心得紧。如今欧阳公子和秦小姐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还不赶紧报喜,快去!快去!”众位家丁闻言,低低笑成一团,互相推搡着,各自散去。当中一个腿脚利落的猛地越过同伴,快步朝着院内奔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嚷道:“公子和小姐回来了!公子和小姐回来了!”声震四野,几乎要把整个院落都搅动起来。”
王管家抢上两步,殷勤的小跑着赶到欧阳林和秦梓苏身前,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连声相请。只见他一边躬身作势,一边伸手虚引,替两人引路在前,生怕怠慢了半分。就这样一路陪同,恭恭敬敬地将他们引向昨夜所住的跨院。
家丁一路小跑着高声回禀,气息急促中带着几分欣喜,很快来到跨院。昨夜的满地狼藉早已被人打扫干净,只是那株被折去半边的腊梅和略显空旷的庭院,仍旧在无声诉说着昨夜那一场荒诞与喧嚣。
听到家丁的禀报,岳飞与王有财几乎同时站起身来。两人皆是双眼微红,眉宇间满是疲惫之色,却在那一瞬间脸上浮现出微微的解脱与喜色。昨夜他们俱是一夜未眠,端着清茶,强自支撑着精神交谈到天明。话里话外,各怀心机——王有财明里暗里探查几人的来历背景,岳飞却始终口口声声不离王家村的风土人情,将锋芒悉数藏在闲谈之中。那言语间的交锋与试探,比刀光剑影的拼杀还要消耗心力。此刻听闻院门有人来报,两人俱是心中一松,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齐齐迎了出去。
两个人齐齐迎到房门之外,并肩立在台阶之上。清晨的寒风扑面,却抵不住天边涌起的火烧云,红光如烈焰般翻卷,将整个天穹都映得瑰丽非常。院中残雪未融,原本苍白的雪面此刻被霞光染成一片金黄,仿佛覆在地上的不是冰冷寒雪,而是闪烁着暖意的碎金。岳飞与王有财并肩而立,目光皆落在跨院的月亮门处,齐齐的望着不远处的月亮门。
两人身后,高莲早已收拾妥当,换回了那一袭大红的衣衫,纤腰倚着门框,却是难掩心中焦躁,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月亮门,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人迎回。她眼角微微泛红,神情间满是望眼欲穿的急切。
而另一边,醉得酣睡一夜的秦岳这时才悠悠转醒。他先是偷眼瞥了瞥屋里服侍的小厮,见对方并未多疑,这才暗暗舒了口气。旋即他翻了个身,装出一副头疼欲裂的模样,嘴里干哑似火,伸手胡乱摸索着,终于抓到桌上昨夜剩下的一碗凉茶,咕咚咕咚连灌数口。茶水下肚,他这才猛地长出一口气,本能地伸了个懒腰,嘴里‘啊——’地打了个长声,待到眼神渐渐聚焦,看清屋里伺候的小厮正盯着自己,这才装作被吓了一跳的模样,忙不迭地揉了揉眼睛,佯装困倦迷糊地打量四周,随即假惺惺地询问起屋中伺候的小厮:“咦,怎么回事?外头出了什么动静?”。
正在这时,只见王添福弓着身子,快步自月亮门而入。他一眼就看见台阶上并肩而立的王有财与岳飞,脚步更急,几乎一路小跑地扑了过来,在两人面前深深一礼,点头哈腰,满脸堆笑道:“员外爷,岳公子,报喜!欧阳公子与秦小姐已经平安归来。”那“平安”二字咬得极重,任凭旁人听来不过是寻常的回报,但岳飞耳尖,心中立刻有数——这分明是管家暗里递话,告诉王有财:这一夜并未抓到几人把柄。
岳飞面上却装作浑然未觉,哈哈一笑,大模大样地朝王管家一拱手,神色欢畅:“王管家辛苦了!这可真真是个大大的好消息——赏!”话音落下,他伸手往怀里一探,却又顿住,神色微窘,像是这才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借宿的客人,原是因射猎贪玩才误入此处,身上并未携带银两。
岳飞面上一红,像是忽然意识到失礼,这才转头看向王有财。果然,只见王员外脸上那一抹笑意之下,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庆幸与杀机,转瞬即逝,却让人心头一紧。岳飞心中暗暗冷笑,早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装作浑然不觉,依旧赔着笑,故作不好意思地拱手说道:“老哥哥,是小弟我唐突了,叫您见笑。”
王有财神情一转,笑容立刻重新堆满圆脸,语调温和,仿佛方才的阴霾从未出现过。他大手一挥,爽朗笑道:“哪里的话!岳公子何必见外?”说着他又看向王添寿道:“还不快谢过岳公子!一会儿自己去账房领五两银子的赏钱!”
王添寿连连拱手,口中称谢不迭,谢过王员外与岳飞两人,这才悄悄退到一旁,轻轻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浮土,规规矩矩地站在王有财身后,神情恭顺,宛如影子一般。
就在这时,却见月亮门外人影一晃,欧阳林抱着秦梓苏大步而来。他脸上挂着笑容,眼角眉梢全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快步来到岳飞与王员外的面前,眉飞色舞地笑道:“岳大哥,王老哥哥,我把小苏儿找回来了!”
岳飞定睛一望,只见欧阳林只穿着一身单衣,衣角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身上溅着斑斑点点的泥污,脸色冻得通红,呼吸之间隐隐泛着白雾,整个人还在微微颤抖。可即便如此,他的双臂却依旧紧紧环着怀中的少女,仿佛生怕她再有一丝风吹草动。
而秦梓苏则是整个人缩在他怀里,把脑袋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连呼吸声都不敢大一点,唯有那一双耳尖红得像火烧一般,分明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思。她的小脚露在外头,罗袜早已被泥水打湿,雪白的布面斑驳不堪,轻轻颤抖着,看得分外惹人怜惜。
岳飞看在眼里,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终究面色一沉,板起脸来,装作生气的模样,冷声斥道:“小苏儿!按理说,我没资格训斥你,可你表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这才让我不得不说你两句。秦兄再是不对,也是为了你好。长兄如父,无论如何,你也不能不告而别、负气出走!你知不知道外头多危险?”
岳飞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语气里满是又气又疼的味道。正在此时,却见高莲从身后的房门口一路小跑着出来,裙摆飞扬,气喘吁吁。她来到近前,轻轻扯了扯岳飞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埋怨与柔意:“官人,别再训小苏儿了,她已经知道错了。”
说罢,她伸手从欧阳林怀中小心翼翼地将秦梓苏接了过来,温声安抚,缓缓扶着她站在地上。待得一看,不禁一怔——只见秦梓苏的绣鞋不翼而飞,一双玉足的罗袜泥水斑驳,轻轻的在地上动来动去,满面羞红,显得既可怜又窘迫。高莲惊奇地脱口问道:“小苏儿,你的绣鞋呢?”
话音未落,欧阳林才像是梦中惊醒般,猛地一拍额头,连忙从怀中掏出那双鹅黄色的小巧绣鞋,笑嘻嘻地捧在手里,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高莲却白了他一眼,眸中带着几分嗔怪,嘴里没好气的训斥道:“你呀,就会欺负我们的小苏儿。你叫她一个女孩子家,日后还怎么嫁人!”语气虽是责怪,眼神里却带着几分打趣和暖意。说完,她也不再理会在场的众人,自顾自地接过绣鞋,低声哄慰着秦梓苏,扶着她快步朝屋里走去。
等到两个女孩子走进屋中,众人心里的紧张这才尽数散去,一个个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岳飞抬手拍了拍欧阳林的肩膀,笑骂中带着几分宽慰:“好了,好了,天这么冷,你这身衣裳都能拧出水来了,快去换身干净的吧,别真冻坏了身子。”
欧阳林连声答应,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快步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岳飞目送他背影,又转过身来,正色看向王有财,神情中带着几分感激,笑道:“老哥哥,多亏你鼎力相助,这两个孩子才能安然无恙。小弟在此先替他们谢过了。”说着他双手抱拳,身子一弯,竟是躬到了地上。
王有财忙不迭伸手去搀,满脸堆笑:“好了,好了,岳兄弟折煞我了。人找回来了,我这心里也就放下石头了。”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向王添寿,笑呵呵地吩咐道:“快去,命人熬一碗浓浓的姜汤来,给两位小客官驱驱寒,暖暖身子。”王添寿连声应是,躬身领命,快步而去。
正在这时,旁边屋子里的秦岳忽然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他一边胡乱往身上套衣裳,一边从伺候的小厮口中断断续续听明白了自己昨夜都闹出了些什么荒唐事。至于他借醉大闹跨院、甚至抬手掌掴秦梓苏之事,更是丝毫记不得分毫。直至听到小厮支吾着说起秦梓苏负气离去,一夜未归,他这才猛地惊出一身冷汗。
只见他慌慌张张地跳起身来,连帽子都顾不上戴,鞋子也只是趿拉着,踉踉跄跄地急急往院外奔去。身影未远,背后却见方才那殷勤的小厮眼中神色一敛,面上仍旧恭谨,却在秦岳背影消失的刹那,暗暗点了点头,随即身子微微一偏,对着暗处极快地打了一个安心的手势。
秦岳慌慌张张地一路小跑,踉踉跄跄地冲到岳飞和王有财的面前,猛然停下脚步,气喘如牛,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已渗出一层细汗。他急得满脸通红,几乎是嘶吼着开口:“人呢?小苏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