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风飒飒,吹得檐下的铁马叮咚作响,更衬得屋内一片暖寂。
明殊用胰子和温水净了面,又认真刷了牙——她可以不用洗面奶,但一定要用牙刷认真刷牙,这关乎她未来享受美食。
走到床边,掀开那床松江三梭布和新弹棉花做的被褥,一股阳光晒过的,干爽蓬松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舒服的陷了进去,滚了滚,被褥轻柔贴肤,既暖和又透气,一点也不重。
荞麦皮枕头,散发着淡淡的芸香气,枕着让人安心。
这都父亲前些时日托人捎进来的,说是南边来的好棉花和她母亲亲手做的枕头,比宫里的更软和亲人。
她对此并不感激,因为这都是自己应得的。
刚入宫时,她故意忽悠宋父让自己去景阳宫,时间一长,凭着在书库整理典籍的便利,从文书往来、谕旨底稿中,她观察到了蛛丝马迹。
又在景阳宫后殿的御书房旁,听着来来往往的大臣的谈话,捕捉到一丝丝风向。
哪些官员将得重用,哪项工程被圣上格外关注,哪处钱粮调动预示着地方的动向……。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风向,被她用暗语,悄无声息地传递出去。
而便宜爹宋主事,一个曾经只是内务府的,不起眼的六品主事,凭借着女儿这双长在深宫里的“眼睛”,在外围官场上,竟也步步为营,步步高升。
不过几年功夫,已是从五品的员外郎了,据说近日又有望高升,补个实缺的五品郎中。
明殊用源源不断的信息,换取了父亲源源不断的供给和支持。
不仅是柔软的被褥,身上的绸缎棉服,冬日里额外添的银鼠皮坎肩,还有小厨房里永远足足的油水,还有时新的点心。
她的待遇,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优渥。
她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宋父的野心,他越贪婪,自己越能掌控他。
不过,漕运……呵,胃口真大。
明殊本来还在想,怎么宋父就突然对漕运感兴趣了,但最近几日,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先是发现武英殿送来的,待誊录的舆图副本里,西北边境的嘉峪关、哈密卫一带的标注,骤然精细了许多,甚至添上了几条以往未见的小路和泉眼的记号。
接着,她注意到几位常来书库查阅典籍的翰林官,闲谈时提及的尽是《汉书·西域传》或《大唐西域记》里的风物典故。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几天后,内务府派来书库帮忙的几个熟悉面孔的苏拉太监,忽然被调走了两个,换上了几个手脚更粗壮的生面孔。
李太监随口提了一句,说是北边庄子上临时抽调来帮忙的。
北边的庄子?明殊挑眉,宫里人都知道,那里是皇庄,和八旗牧场的人手。
这些人突然被调入内廷干粗活,极可能是原有的人手,被抽调到更紧要的地方去。
她留了心,次日去内务府领份例的笔墨,恰逢广储司的库房正在出库一批厚实的青布和皮毛,管事的太监正高声催促:
“快着点!这都是急着要运往肃州的,耽误了大事,谁也担待不起!”
肃州?
这可是甘肃的重镇,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
精细的西北舆图、翰林关注西域、熟悉人手被抽换、紧急调拨往肃州的军需物资……漕运,对了,还有漕运。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朝廷正在进行秘密筹备,进行一场针对西北部的大规模军事行动,而且,这场行动的规模和时间,可能远超往常。
明殊揉了揉眉心,有些记忆太过久远,一时没想起来,但是不代表她忘了。
两年后,康熙帝会进行第二次亲征葛尔丹,同时,这几年华北会灾害频发,漕运压力巨大,需要先保证前线的粮草。
……
又过了两日,午膳时分。小太监照例提来了食盒,今日的菜色是黄焖鱼翅和葱烧海参,配了鸡丝银耳汤和栗子面小窝头,可见厨房是用了心思的。
明殊吃得从容,甚至比平日还多用了半碗汤,饭后,她照例给了赏钱,也照例收下了家里捎来的一包五香卤牛肉干。
回到耳房,她关上门,牛肉干嚼劲十足,香味浓郁,她却难得没了胃口。
她拿起一张裁好的薄纸,用细笔蘸了墨,写下两行看似家常的暗语:
“北风紧,需厚裘。肃州姑母捎来干肉,味重,可佐餐,然性燥,望父亲饮食清淡为要。”
翻译过来便是:西北战事紧迫,需要大量后勤物资。物资正运往肃州方向。此事关系重大,但易引发内部紧张,请父亲务必低调谨慎,切勿卷入其中。
这时候伸手,皇帝要杀人的!
不怕死的就贪,她不管!
她将纸条卷成细条,小心地塞进一块牛肉干被撕开的缝隙里,再用肉丝轻轻掩盖好,外观上几乎看不出破绽。
次日,这包牛肉干会随着日常的物资传递,安然送出宫外,抵达宋父的手中。
……
紫禁城的天气渐渐变冷,同时,一种紧张的氛围也渐渐充斥其中。景阳宫虽偏安一隅,但明殊也“无意”间知道,皇帝的御书房,是愈发热闹了。
康熙皇帝召见臣子的频率陡然增加,不再是平日里的翰林学士,更多的是兵部、户部的堂官,以及几位深得信任的满洲都统。
他们进去时神色凝重,出来时步履匆匆,连带着御书房周围当值的太监,都屏息凝神,比往日多了十二分的小心。
内务府的供应也悄然变化,绸缎、皮料、药材,特别是些能久存耐用的物资,大份额调拨出去。
等到寒冬腊月时,朝廷对噶尔丹用兵的事情,终于不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