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回应道:“可这样的稳定,只是表面。”
“百姓沦为流民,并非本愿,而是生计难继,活路断绝。”
“如今新粮已出,国库渐丰,财政三策也已重订。”
“一旦工技振兴,朝廷对各地的掌控自然水涨船高。”
马皇后微微颔首:“雄英,你所言并非无理。”
“但四民之序,不同于军户制度,不能说废就废,一纸诏令便能更改。”
这位史册中以智慧与仁德着称的皇后,目光深远。
她看透了制度背后的深层脉络。
“士农工商,是明面上的秩序,源自古制,世代相传。”
“它被整个大明子民默认,奉为常理。”
“可孩子,你有没有想过——若你今日将这秩序推倒?”
“不出多久,必有新的等级取而代之。”
“譬如大秦,以军功定贵贱,有战功者尊,无功者卑。”
“那时武将显赫,凌驾众人之上。”
“若文武分途,又独重法家。”
“那法家门徒,便成了最高一等。”
“待到汉武之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儒者始兴,学子入仕,‘士’的地位由此确立。”
“儒学自此登堂入室,成为国之正统。”
“唐朝亦然,诗才为贵,文采飞扬。”
“可后唐李存勖宠幸伶人,戏子竟成上宾,地位反居百官之前。”
“及至大宋,士人掌权,士农工商之序终得定型。”
马皇后语气微顿,接着说道:“大元则不同,不分四民,只论族群。”
“我汉人列于末等,受尽欺压,尊严尽失。”
“民心尽失,不过六十年,便被你祖父逐回漠北。”
“大明承前朝之制,仍以士农工商为纲。”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目光温和却深邃。
“你说要重用工匠,奶奶明白你的用心。”
“可你是否想过,一旦根基动摇,旧序崩解?”
“新秩序必将悄然成型。”
“士农工商,或许会变成士工农商,或士商农工……顺序颠倒。”
“若有帝王如李存勖一般,偏爱乐舞伶人。”
“那优伶之流,也会跃居顶端。”
“很久以前,天下学派林立,各家言论纷起。”
“每一家都渴望被世人推崇。”
“历史最终选择了儒家。”
“不仅因为儒家能包容万象,像大海容纳百川一般,把各种思想吸纳进自身框架。”
“更关键的是,它的理念更适合治理一个国家。”
“忠、孝、仁、义,教导人们敬重君主、关爱家国、奉养双亲、善待苍生。”
“它形成了一套深入人心的观念,早已渗透在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
刹那间!
马皇后目光沉静。
她身为一国之后,在朱雄英陈述见解之时,并未仅作倾听,而是以多年宫中阅历,缓缓道出心底所思。
这些道理,并非朱雄英未曾触及。
只是他尚未站在“帝王”的立场去审视世间。
而能真正立足于此视角者,普天之下,不过寥寥数人。
朱元璋。
马皇后。
朱标。
此时她所言,实则为这位皇孙点明了治世的根本之道。
“你是朱姓血脉。”
“更是正统长子。”
“往后看事,须得从最高处着眼。”
“士农工商,格局已成。”
“你可以允许百姓在务农之余习匠技、做小买卖,就像农闲时编筐织席、烧陶制瓦。”
“这并无不可。”
“但身为皇族后裔,你必须明白,哪一种秩序才真正维系社稷安宁,护佑江山长久。”
“雄英啊,这四民之序,看似是你祖父定下。”
“其实,是这片土地千百年来自然形成的。”
“户籍虽有分类,可谁家孩子冬天不做几串糖葫芦沿街叫卖?谁家妇人节庆时不蒸些糕饼换几个铜板?”
“朝廷何时真去追究他是农是商?”
“只要不违律法,做工营生,没人拦着。”
“可若强行颠覆现有格局呢?”
“你能保证结果如你所愿吗?”
“今日明文规定尚且可控。”
“明日若放任自流,会不会反而催生出看不见的混乱?”
“一旦失衡,民间是否会动荡不安?”
“又或者,真的比现在更好?”
“这些问题,你要细细思量。”
朱雄英听罢,心头一震。
长久以来,他总以为凭借后世的知识,便足以重新规划一切。
可就在这一刻,因马皇后几句言语,他忽然醒悟:
并非所有制度都能简单移植。
他曾打算打破四民界限,建立一个完全自由的身份体系。
如今想来,那或许,只是一厢情愿。
正如马皇后所说,阶层的流动本就存在。
大明现有的框架,若贸然拆除,前方的道路,将开启全新的格局。
财阀掌权时,商贾自然居于首位。
若换成技术主导,那“工”者是否应占据核心位置?
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时代在前行,力量在汇聚。
表面分明的界限,实则早已模糊不清。
一切都在悄然交融,界限如同虚设。
这背后,牵动的是深层结构的变革。
就像一个庞大的士族家族,内部包罗万象——
有耕作者,有匠人,也有行商之人。
尽管身份各异,但他们共同归属同一个门庭。
【果然不简单。】朱雄英心中低语。
马皇后见状,唇角微扬,明白孙儿又有所得。
片刻后,朱雄英抬眼回神。
前一个问题确实复杂,需长久考量。
但另一个方向,他已看清关键。
这一次,他确信无疑。
这才是推动“百工振业”的真正枢机!
也正是文官集团最不愿触碰的底线。
可正因如此,他的信心反而更加坚定。
念头落定,声音随之响起:“奶奶,既然士农工商难以厘清。”
“那我们便谈第二点——以四书五经为核心的科举制度。”
马皇后略显意外。
她本以为,受此重压,孙儿会暂且罢休。
未曾想,他竟步步紧逼。
难道他不知,这一点比前者更难撼动?
如果说前者关乎国之根基,那后者,便是塑造未来权力结构的核心枢纽。
岂容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