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妩那句“怕顾老师不信啊”，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顾衡心上某个他从未察觉的柔软处。带来的不是剧痛，而是一种细微却持久的酸涩和……难以言喻的愧疚。
办公室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真相带来的冲击波缓缓扩散，留下满地需要重新收拾的碎片。
苏妩看着他怔忪的表情，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也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她缓缓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疲惫，却也透着疏离。
她拿起自己那本依旧写满“痛苦挣扎”痕迹的笔记本，语气平静得近乎淡漠，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决定：
“既然顾教授都知道了，那这段时间的‘特殊辅导’，也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她甚至微微颔首，像是在完成一个礼节性的告别，“谢谢顾教授这段时间的……指导。”
说完，她转身，就朝着办公室门口走去。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丝留恋。就像只是结束了一场不得已而为之的任务。
看着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背影，那抹纤细却挺直的脊背，那种彻底划清界限的疏离感，顾衡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传来一阵清晰的、陌生的抽痛。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猛地站起身，脱口而出：“等等！”
苏妩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顾衡绕出办公桌，快步走到她身后，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冷淡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冷静，却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和……挽留。
“即使……即使不需要再伪装，”他斟酌着用词，发现惯常的冰冷和毒舌在此刻完全失效，“你的天赋是真实的。我们……我们依然可以像之前那样，交流学术。以……‘S’的方式。”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弥补方式。他无法想象就这样让她离开，让那个在数学上能与他思维共鸣、激发他无数灵感的“S”就此消失。
苏妩终于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波纹。她抬起眼，看向顾衡，目光清亮，却带着无形的距离感。
“以‘S’的方式？”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然后呢？顾教授是希望我继续白天在您面前扮演一窍不通的笨蛋，晚上再躲在网络后面，和您探讨那些我‘本该’听不懂的问题吗？”
她微微歪头，像是在认真思考一个课题，说出的话却字字清晰，敲打在顾衡的心上：
“还是说，您觉得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我还能心无芥蒂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接受您的‘指导’？”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就不麻烦顾教授了。”
“不麻烦”三个字，被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像是一道冰冷的壁垒，骤然竖立在两人之间。
她再次转身，这一次，没有任何停顿，手握上了门把。
顾衡看着她决绝的背影，那句“不麻烦”像冰锥一样刺入他心中。他清晰地感觉到，某种重要的东西正在飞快地流失。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在这一刻彻底溃败，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攫住了他。
就在苏妩拧开门把，即将拉开门的那一刻——
顾衡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动作快得几乎出于本能，力道有些失控，握得苏妩纤细的手腕微微一痛。
苏妩的身体瞬间僵住。她停下动作，却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被握住的手腕微微绷紧。
顾衡也愣住了，他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如此失态的举动。他感受到掌心下她微凉的皮肤和细微的脉搏，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好几秒，顾衡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恳切的意味，与他平日里冰冷严苛的形象判若两人：
“不是指导……”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打破那层坚冰：“是交流。像你和‘我’之前那样。”
他特意强调了“交流”二字，并且模糊了身份，将夜晚那个与“S”平等对话的自己也拉了出来。
“白天的事情……我很……”他似乎想道歉，但“抱歉”两个字对于一贯高高在上的顾教授来说，实在有些难以启齿，最终只是生硬地转折，“……之前是我武断。”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仿佛一松开，她就会立刻消失不见。
“你的天赋不应该被埋没。”他终于找回了些许思路，语气变得急切而真诚，“我们可以……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不需要伪装，不需要补课。只是……讨论。讨论数学，只有数学。”
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让步和挽留。
苏妩依旧背对着他，沉默着。被他握住的手腕没有挣脱，但也没有放松。
她能感受到身后男人身上传来的、不同寻常的急切和那笨拙的、试图挽留的诚意。
顾衡那番带着急迫甚至一丝恳切的挽留，在空气中微微震颤。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腕。
苏妩背对着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决绝的试探。
她缓缓地、但却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腕从顾衡的手中抽了出来。
顾衡的心随着她抽离的动作，猛地一空。
接着，苏妩转过了身。
这一次，她脸上不再是平静和疏离，而是带上了一种顾衡从未见过的、极具侵略性的光芒。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迈了一小步，主动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顾衡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映出的、自己有些失措的倒影。
她微微仰起脸，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直直地望进顾衡的眼底，不容他有丝毫闪避。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毋庸置疑的笃定：
“顾教授，”她红唇轻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珠，砸在顾衡的心上，“如果我说，不止竞赛题，您这段时间以来‘辅导’我的所有那些超纲题、陷阱题，甚至您和‘S’讨论的那些前沿问题……”
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光。
“我其实，都会呢？”
顾衡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骤然收缩！
都会？！ 那些他用来“测试”她、远超她“水平”的难题……她竟然都会？！
那她这段时间以来的痛苦挣扎、笨拙演算、甚至那些被罚抄了无数遍的“错误”……全部都是演给他看的？！一场彻头彻尾的、将他完全蒙在鼓里的表演！
巨大的震惊和被戏弄的荒谬感还没来得及席卷而上，苏妩的下一句话，更是如同惊雷，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她看着他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妖冶的弧度，继续逼问，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清晰，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和挑战：
“如果我说，我根本不需要那些所谓的‘讨论’和‘指导’呢？”
顾衡的大脑几乎停止运转，他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意图：“那你……为什么还会……”
“为什么还会留下来？忍受您的‘雕琢’？”苏妩打断他，替他说出了后半句。
她再次向前逼近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抬起手，纤细的指尖轻轻点在了顾衡的胸口，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衣料，能感受到其下心脏剧烈的跳动。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震惊失措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投下了最终的那枚炸弹：
“因为您啊，顾教授。”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悸的坦诚和直接：
“如果我说，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学术讨论……”
“我想要的是你呢？”
“你还会同意我留下来吗？顾教授。”
说完最后那句话，苏妩的手指轻轻从他的胸口收回。
她没有等待顾衡的回答，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告白，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无需回应的话语。
她利落地转身，没有丝毫留恋，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咔哒。”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轻响，却如同重锤般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顾衡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耳边反复回荡着她最后那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组合在一起却荒谬得让他无法理解。
【因为我啊。】 【我想要的是我呢？】 【你还会同意我留下来吗？顾教授。】
她…… 她说什么？
想要……他？
不是学术上的认可，不是思维上的共鸣，而是……他这个人？
这怎么可能？ 这……
顾衡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引以为傲的理性、逻辑、分析能力，在这一刻全面宕机。他无法处理这个信息，这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和认知范围。
他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关上，隔绝了那个刚刚投下炸弹后潇洒离开的身影。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消散的、属于她的玫瑰花香，和她留下的、足以将他整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几句话。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刚才被她指尖点过的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电般的触感。
然后，他又猛地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女孩决绝离开的背影。
震惊、荒谬、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剧烈的心悸和混乱……无数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失去了所有反应，只是僵立在原地。
久久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