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极其轻微,像冬夜里积雪压断枯枝,又像锈蚀的弹簧在极限处发出的呻吟。短暂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是黑暗和寂静催生出的又一个幻听。
但李琟没有动。
他维持着抬头的姿势,脖颈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发出酸涩的抗议。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凝聚在双耳,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那片头顶上方、无边黑暗中的任何一丝异动。
呼吸被压到最缓,心跳声在绝对的寂静里鼓噪,几乎要掩盖掉外界的一切。
时间再次变得模糊而漫长。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认为那确实只是幻觉时——
“咔……”
又一声。
比之前稍微清晰了一点点。带着一种金属疲劳的、令人牙酸的质感。紧接着,是极其细微的、簌簌落下的声音,像是灰尘,或者更小的、松动的碎屑,从高处掉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
不是幻觉!
李琟的心脏猛地收缩,又疯狂地舒张开来,一股混杂着难以置信和尖锐警惕的情绪冲上头顶,让他几乎眩晕。他强迫自己冷静,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
禁闭室的天花板……有问题?
他记得这间禁闭室的大致构造。低矮,压抑,顶部似乎是某种金属板材拼接的,或许是为了方便检修管线,或许只是简陋的搭建。年久失修,锈蚀,在暴雨的持续浸泡和自身重量的压迫下,某个连接点……松动了?
一个可能的出口?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近乎死寂的心湖,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寒意和怀疑。
太巧了。
在他刚刚经历了惨败,被扔进这绝对的黑牢,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一个“意外”的逃生机会就出现了?
“屠夫”的脸,那双冰冷、残暴、带着戏谑的眼睛,再次浮现在他眼前。那个男人享受掌控,享受看着猎物在希望和绝望间挣扎。这会不会是另一个游戏?另一个更残忍、更精心设计的陷阱?
故意让他发现这个“裂隙”,让他在黑暗中燃起希望,费尽心力去攀爬,去挖掘,然后在即将触碰到外界空气的瞬间,再将他狠狠打回地狱?或者,外面根本就不是自由,而是等待着他的、更不堪的命运。
李琟的手指深深抠进身下冰冷潮湿的水泥地,指甲缝里塞满了污垢。理智在疯狂地报警,警告他这很可能是一个诱饵。
可是……
万一呢?
万一这不是陷阱?万一是这残酷工厂年久失修的一个真正漏洞?万一是命运在绝对的死局中,偶然撬开的一丝缝隙?
阿芳的脸,那双最后时刻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与妹妹小雅在玉兰花下的笑脸交织在一起。她们都在“外面”。一个生死未卜,一个遥不可及。
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一只老鼠一样,悄无声息地烂在这片黑暗里。即使外面是刀山火海,是另一个陷阱,他也要去看一看。他必须去看一看。
求生的本能,以及对阿芳下落的牵挂,最终压倒了疑虑。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禁闭室低矮,他伸直手臂,指尖就能触碰到冰冷、粗糙的顶棚。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避开之前发出声响的大致区域,先从边缘开始。
触手是冰冷的、带着潮湿感和颗粒状锈迹的金属板。接缝处用某种粗糙的胶状物填补,但很多地方已经开裂、剥落。他一点一点地移动手指,像盲人阅读 braille,用触觉描绘着头顶这片未知的领域。
空气污浊,带着浓重的铁锈和霉味。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带下更多的灰尘和碎屑,落在他的脸上、脖颈里,引发一阵痒意,但他不敢咳嗽,不敢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摸索了不知多久,他的指尖终于停在了一处感觉不同的地方。
那里的金属板接缝,开裂得异常明显。手指能探进去,感受到后面空荡的、带着更冰冷气流的空间。而且,当他用指尖轻轻按压旁边的金属板时,能感觉到一种极其细微的、向下的松动感。
就是这里。
李琟缩回手,在黑暗中无声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接下来怎么办?
他没有任何工具。那片锈蚀的锯条早已丢失。他只有一双手,和这具饱受摧残的身体。
他尝试用指甲去抠挖那开裂的接缝,但效果微乎其微,只是在指甲上留下了更多的破损和污垢。他又尝试用肩膀去顶撞,但不敢用力,发出的闷响在寂静的禁闭室里显得过于清晰。
他停下来,靠在墙壁上喘息。疲惫和饥饿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黑暗吞噬着时间和体力。
不能硬来。
他需要更巧妙的方法。需要利用这个结构本身的弱点。
他再次抬手,仔细感受着那片松动区域的范围和程度。然后,他调整姿势,将背脊紧紧贴住墙壁,双脚蹬在对面墙上,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支撑。他抬起双手,手掌抵住那片松动金属板的两侧,不是向外推,而是……向内,向上,用一种巧妙的、撬动的力道,尝试利用金属疲劳和锈蚀,让它从内部的固定点上……脱离。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体力和耐心的过程。肌肉因为持续发力而颤抖,汗水混合着污垢从额头滚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只能偶尔停下来,短暂地恢复体力,同时竖起耳朵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半天。就在他感觉双臂几乎要失去知觉,意识再次开始模糊的时候——
“嘎吱——”
一声令人心悸的、金属扭曲的呻吟响起。
紧接着,是“咔嚓”一声脆响!
他手掌抵住的那块金属板,猛地向内向上弹开了一道明显的缝隙!
一股冰冷的、带着雨后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真正属于外界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像甘泉般注入他几乎被污浊窒息的肺腑!
李琟猛地一震,几乎要脱力瘫倒。他贪婪地呼吸着这突如其来的、微弱的自由气息,眼眶一阵发热。
他成功了……至少,成功了一半。
他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向上望去,外面依旧是黑暗,但不再是禁闭室里那种纯粹的、令人绝望的墨黑。这是一种深沉的、透着微光的夜的颜色。他甚至能看到几颗模糊的星子在乌云缝隙间闪烁。
希望,如同这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头。
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缝隙还不够大,不足以让他钻出去。他需要继续。
然而,就在他准备再次发力,扩大战果时——
一阵清晰的、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从禁闭室门外的走廊里传了进来。
沉稳,有力,不疾不徐。
李琟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冰冷。
那脚步声,他太熟悉了。
是“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