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来了。”
这声音像从一口老井里浮上来的雾,不冷,却渗得人骨头缝发麻。我转身,手已按在第七柄锈剑的柄上。
月光斜劈下来,照出一张脸——红裙曳地,眉心一点朱砂,唇角扬着笑,眼里却蓄着泪。她站在坟包最高处,风把裙摆吹成一朵随时会散的花。
苏红袖。
我没动,她也没动。七柄剑在我背上轻颤,像是闻到了什么熟人气息。耳垂上的缺角铜钱忽然一烫,不是痛,是热,像谁隔着皮肉往里灌了一勺滚油。
她颈间的玉坠晃了晃。
那一瞬,我左耳的铜钱缺口与她玉坠边缘的弧度,在月下严丝合缝地咬合了一瞬。胎记又烧起来,这次是从脊椎往上爬,直冲后脑。
“你怎么在这?”我问。
“我在等你。”她说,“等了二十年。”
我冷笑:“等我来收尸?”
她没答,只是抬手抚过玉坠,指尖微微发抖。那动作太熟了——师父临走前夜,也是这样摸着他腰间那块旧玉,然后一脚把我踹下了悬崖。
我正要再问,身后传来铁靴碾碎枯草的声音。
赵无锋来了。
他站在我三步外,罗盘在掌心缓缓旋转,指针不再指向西北方,而是死死钉在我胸口。黑甲泛着冷光,眉骨上的旧伤像条活过来的蜈蚣。
“刚才那句话,”他盯着苏红袖,“你说‘你终于来了’——你认识他?”
苏红袖笑了,笑得像个刚偷吃糖被逮住的小姑娘:“我当然认识他。他身上有我的血,我心上有他的命。”
赵无锋眉头一拧,罗盘突然嗡鸣,指针剧烈抖动。几乎同时,我怀中的血玉珏猛地发烫,红光自衣襟内透出,像块烧红的炭。
两道红光撞在一起。
地面震了。
不是摇晃,是裂。一道笔直的缝隙从我和赵无锋之间炸开,泥土翻卷,石板崩断,露出底下幽深的阶梯——和第五章那条一模一样,但更宽、更深,台阶上刻满扭曲符文,每一级都嵌着半截孩童指骨。
苏红袖退了一步,裙摆扫过坟头荒草。
赵无锋盯着裂缝,声音压得极低:“这是……埋骨坑的入口。”
“二十年前青州西村三百二十七口被屠,”我盯着他手里的罗盘,“你们镇魂司说尸体全烧了,连灰都没剩。可现在,底下全是孩子。”
他没否认,只是握紧了罗盘:“你师父当年亲自监焚,流程无误。”
“流程无误?”我嗤笑,“那为什么我耳垂的铜钱会对着一个妓院花魁的玉坠发烫?为什么账本提前十年写好了‘你迟到了’?为什么土地庙的泥像心口咒纹和我泼的茶渍一模一样?”
赵无锋沉默。
我往前一步,踩上第一级台阶。脚底传来阴寒,像是踏进了冰窟。
“你要下去?”他拦在前面。
“我已经迟到了二十年。”我说,“这次,我不想再被人推着走了。”
他没动,罗盘却开始共鸣,与我怀中血玉珏同步脉动。红光越来越强,照得台阶上的符文一个个亮起,像是被唤醒的蛇鳞。
苏红袖突然开口:“别碰他们的手。”
我回头。
她站在月光与阴影交界处,眼泪终于落下来:“每个孩子的手腕上都系着红绳——和你娘留给你的那根,是一样的料子。”
我心头一震。
娘?
我从未听过这个词。师父只说我是乱葬岗捡的野种,连生辰八字都是编的。
可现在,她说我有娘。
我再不犹豫,一步跨入暗道。赵无锋紧随其后,罗盘照亮前方。苏红袖没有跟下来,只是立在坑口,手指紧紧攥着玉坠。
台阶向下延伸百步,空气越来越腥。不是腐臭,是铁锈混着香灰的味道,像是有人用血画符后点了安神香。
尽头是个圆形石室,直径约二十丈,四壁凿空,密密麻麻全是小格——每一格都躺着一具孩童尸骸。
最小的不过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八九岁。他们穿着同样的粗布短衫,双手交叠置于胸前,手腕上果然都系着红绳,绳结打法奇特,三绕一扣,末端缀着半粒血玉珠。
和我怀里这块,同源。
我走近最近的一具尸身,剑气护体,隔空探查。眉心有一点朱砂,深入骨中,像是用烧红的针烙进去的。不是装饰,是标记。
“他们在选人。”赵无锋低声,“某种仪式的祭品筛选。”
“不是筛选。”我摇头,“是匹配。看这绳结间距、朱砂深浅——他们在找特定血脉的孩子。”
话音未落,胎记猛地一抽,热流直冲指尖。我顺着感觉走向石室最深处,那里有个独立石台,高出地面三尺,台上堆着十几具尸骸,层层叠叠,像被特意掩埋。
我拨开上面几具,动作尽量轻。到底下时,指尖触到一块硬物。
是玉佩。
拇指大小,血玉质地,正面刻着一个字:
“咎”。
我呼吸停了。
和我名字一样。
翻过来,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归尘之日,执钥归来”。
我捏着玉佩,胎记的热度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这块玉本就该在我手里,像是钥匙插进了锁眼。
眼前忽然一晃。
不是幻觉,是映像。玉佩表面浮现出模糊画面:一名女子抱着婴儿跪在当铺门前,雨很大,她浑身湿透,怀里孩子颈上有块胎记,和我一模一样。她抬头,面容看不清,但脖子上挂着的,正是苏红袖现在的玉坠。
画面一闪即逝。
我握紧玉佩,抬头看向坑口。
苏红袖还在那儿。
她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素白长裙,不再是花魁装扮。月光照在她脸上,泪水纵横,却笑着。
“你看见了?”她轻声问。
我没答,只是将玉佩贴近自己颈间胎记。
几乎同时,她颈间玉坠也发出微光。
两道光在空中交汇,虚影浮现——一男一女并肩而立,背后悬着七柄剑,剑尖朝天。男子手持青铜钥匙,女子掌心托着血玉珏。他们影子交错,命运纠缠,却又在某一刻猛然分离,一道剑光斩下,画面破碎。
虚影消散。
赵无锋盯着那团光,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停在苏红袖身上。
“你也是当年的人?”他问。
苏红袖不看他,只望着我:“我不是‘也’,我是第一个。我是被救出来的那个孩子,也是唯一活着走出当铺的。”
“当铺?”我皱眉,“你说无咎斋?”
她点头:“二十年前,你娘把你抱进去,求老道士救你。因为你是‘执钥者’,天生能唤醒七剑。但他们要抓的不只是你——是所有带‘咎’字胎记的孩子。那天晚上,三百二十七个家庭,只有两个孩子活下来。”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
“一个是被藏进夹墙的你。另一个,是我。”
我盯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忽然跃下坑口,轻飘飘落在石台上,裙裾未扬。
“把玉佩给我。”她说。
我没有动。
“那是我的命。”她伸出手,“也是你的过去。”
我还是没给。
她眼神变了,笑意渐冷:“你以为你能逃开吗?血玉珏认主,罗盘寻踪,埋骨坑现世——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回来。你躲了二十年,装咸鱼,打瞌睡,假装自己只是个当铺掌柜。可你逃不掉。”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又抬头看她。
“你说我娘把我送去当铺……那她呢?”
苏红袖嘴唇颤抖了一下。
“她死在门槛上。”她说,“手里还攥着那根红绳。”
风从地缝吹下,卷起几片枯叶。我站在尸堆中央,七柄锈剑贴背而立,手中玉佩余温未散。
赵无锋的罗盘安静了,但他仍挡在出口前。
苏红袖站在石台边缘,白裙染尘,玉坠轻晃。
“这次……”她声音低下去,“别再推开我。”
我没说话,只是将玉佩缓缓收回怀中。
她笑了,笑得凄厉,然后转身,一步步走上台阶,身影消失在月光里。
赵无锋看了我一眼,没再问什么,默默让开路。
我最后扫了一眼这满室尸骸,抬脚走向阶梯。
走到一半,胎记忽然又烫了一下。
不是警告,是呼唤。
像是下面还有什么,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