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敲了三声,我还在柜台后头坐着,没动。
掌心那道红印还火辣辣地疼,像被烙铁贴过。血玉珏倒是安静了,可我知道它只是在等下一次发作。赵无锋走了,当铺也清了,但那种被人从梦里拽出来的劲儿,一直没散。
往常这时候,司徒明早该提着灯进账房,把算盘拍得震天响,嘴里念叨“寅时三刻不醒,午时三文罚”。可今夜,后院一点动静没有。连他养的那只瘸腿猫都没叫唤。
我放下账本,茶渍正好糊住“收支不明”四个字——这玩意儿现在看哪都像谶语。
提灯出门,青石板冷得扎脚。账房门虚掩着,灯一照,满地竹简散落,像是有人翻箱倒柜找东西。可抽屉整整齐齐,铜钱一枚没少。真正不对的是那根戒尺,断成两截,横在案前,断裂处泛着一丝极淡的光,像夏夜萤火虫刚死时的尾芒。
我蹲下身,指尖蹭了蹭断口。不是劈的,也不是压的,倒像是……自己裂开的。
顺手捡起一页竹简,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字,记的是本月药铺赊账、米行调价,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可翻到最后一页,突然多出八个字:“戌时三刻,城西乱葬岗。”
笔迹是司徒明的,可墨色还湿,分明是刚写不久。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三息,把它塞进袖袋,转身回了主屋。
七柄锈剑挂在东墙,蒙着灰,像是几十年没人碰过。师父在时,每夜子时都要我擦一遍,说是“养器如养性”。后来他走了,我也懒得动,全当摆设。可今晚,手刚碰到第一柄剑的鞘,左肩胎记猛地一烫,像有根烧红的针扎进来。
我咬牙没松手。
第二柄剑入手更沉,锈皮簌簌往下掉。第三柄刚摸到护手,屋里“嗡”地一声闷响,房梁积尘哗啦落下,在地上堆出个歪歪扭扭的圈,仔细一看,竟是个残缺的阵图。
我停下动作,喘了口气。
“藏锋于尘,守拙若愚。”我低声念了一句,手却没停。
第四柄、第五柄,一柄比一柄烫手。第六柄拔出来半寸,剑刃上锈层剥落,露出底下一道暗纹,弯弯曲曲,像条沉睡的河。
第七柄刚沾手,整排剑鞘同时震颤,发出低鸣,像是群兽在喉咙里咆哮。我硬撑着把它取下,抹布一圈圈绕上去,慢得像在给死人净面。
锈皮一块块剥落,剑脊渐渐露出两个古字——
归墟。
我手指一顿。
就在这时,窗外雨落下来了,又急又密,打得屋檐噼啪作响。一道银光划破雨幕,斜斜扫过账房窗纸,像谁用星河蘸水写了半行诗。
那光,和司徒明右眼琉璃镜后的纹路一模一样。
我盯着那柄剑,忽然笑了。
“你装哑巴装了三年,今儿倒自己露馅了?”
话音未落,怀里剑鞘猛地一跳,差点脱手飞出去。我反手按住,掌心又被烫出新印。
再不做点什么,这破铺子怕是要被我自己拆了。
抓起柜子里那块裹剑用的旧布,我大步走向后院。雨水顺着屋檐砸在肩上,冷得刺骨。小径上积水没过脚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泥浆里。青苔滑腻,我摔了一跤,手肘磕在石阶上,疼得龇牙,可还是爬起来了。
古井就在院子最里头,井口长年盖着块石板,上面堆着几只空陶罐。师父在时说过,这井通地脉,夜里不能靠近。我没信过,但也从没试过。
今夜不同。
离井口还有三步,怀中剑鞘开始震动,一下比一下狠,像里面关着个要冲出来的活物。我索性把它掏出来,用旧布一层层缠上手。
布巾刚触到剑鞘,井底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雷,也不是风,倒像是某种东西在下面翻身。
石板缝隙里冒出寒气,白雾腾起,转瞬就被雨水打散。我站在井边,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冷得人清醒。
伸手去推石板。
重得离谱,像是底下压着千斤铁鼎。我咬牙发力,石板挪开半尺,一股腥风扑面而来,带着铁锈和陈年血痂的味道。
井口黑洞洞的,看不见底。
我低头看着那口井,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我站在云上,持剑斩断天河。
那时候,手里握的,是不是就是这把?
正想着,剑鞘猛地一挣,布条崩断两根。我死死攥住,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井底七道黑影暴射而出,直冲天际。
不是烟,不是雾,是实打实的影子,漆黑如墨,却带着棱角,像七把倒悬的刀。它们破雨升空,划出长长的裂痕,天地仿佛被撕开七道口子。雨线扭曲,风向骤变,连雷声都在半空中卡住了。
我站在井边,左手紧握剑柄,右手撑着石板,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冷了。
胎记在烧,剑在抖,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千万人同时喊我的名字。
可我心里清楚一件事——
这些影子,不是来杀我的。
是来认主的。
我抬头望着那七道黑影在雨中盘旋,忽然咧嘴笑了。
“等了二十七年,你们终于肯出来了?”
话没说完,脚下青砖突然龟裂,井口寒气暴涨,一道无形之力拽着剑鞘往上提。我手臂一紧,整个人被拉得前倾,膝盖重重磕在井沿。
剑鞘剧烈震颤,布条一根根崩断。
我咬牙不放。
头顶雨势更急,七道黑影缓缓收拢,围着古井打转,越来越低。
其中一道,正对着我俯冲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