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苏红袖攥着赊账单的手,指节泛白,像是要把那张破纸捏成灰。她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风里飘的灰烬:“你欠我的……比这多得多。”
这话我信。
三年前她来当铺典当一条绣金线的腰带,说是“借点花粉钱”,结果当期一满,我照规矩挂牌拍卖,第二天整条街的灯笼全灭了,巡夜的差役倒了一地,个个七窍流血。后来才知道,那是她族中圣物,沾了因果命格。
我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命格”,只觉得这女人赖账还挺有气势。
现在想来,她早就在等我认出她。
我没接话,只是低头把最后一口桃酥嚼完。咯嘣一声,铁丝刮着牙根,疼得我眯了下眼。然后从褡裢里掏出个小布包,把铁丝裹好,塞进贴身衣袋。
司徒明没说完的话,我替他咽下去了。
月光正好落在井口,青石缝里的苔藓泛着冷光。我正要起身,忽然听见“咔”一声轻响。
低头一看,苏红袖胸前那两片碎玉,正在自己往一块儿凑。裂口对得严丝合缝,像从没断过。接着一道清越剑鸣自玉中荡出,不刺耳,却直往骨头缝里钻,尾音拉得老长,指向东方海面。
我耳朵一抖。
左耳铜钱七孔同时发烫,不是烧,是温着,像有人在远处轻轻吹气。
怀里的账本猛地一震,自动翻页,空白纸上慢慢渗出两个字——“蓬莱”。
墨黑如血,边缘还在晕。
我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了点湿,闻了闻,没味儿。但这字,是活的。它在呼吸。
“看来方向没错。”我嘀咕,“就是路费贵了点。”
刚说完,院外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踏在青砖上像秤砣落地。
赵无锋来了。
他站在井边阴影处,黑甲蒙尘,肩头还挂着半截烧焦的红绳。右手按在剑柄上,左手捏着那块青铜罗盘。指针原本乱转,此刻却稳稳停住,尖儿直勾勾指着我左耳。
我抬手摸了摸铜钱。
“你这玩意儿,”他开口,嗓音哑得像砂纸磨铁,“从十年前就开始吸我罗盘的劲儿。每次我靠近当铺,指针就偏。我以为是地脉问题。”
我没吭声。
他往前一步,月光照亮他眉骨上的旧伤。“司徒明的算盘能引星河,你的账本能算天机,苏红袖的玉坠连着妖族命灯——可你们全绕着这枚铜钱打转。它不是信物,是钥匙。”
我笑了下:“你终于发现了?我还以为你得等到第八次撞南墙。”
“少扯淡。”他手腕一翻,罗盘砸在地上,发出闷响,“我要的是实话。司徒明死了,师父不见了,夜无痕藏在暗处等着我们犯错。你现在告诉我,这条路是谁定的?”
我蹲下身,手指划过地面残留的符纹。七道光痕重新浮现,连成模糊海图,终点正是东海岸。
“不是谁定的。”我说,“是走出来的。”
他盯着我:“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说出来就没命了。”我抬头看他,“你知道为什么司徒明非得用命换这张地图?因为他知道,只要说出来,就会有人抢着去送死。我不拦着,就是害人。”
赵无锋沉默片刻,突然冷笑:“所以你是怕我冲动?怕我扛不住真相?”
“我不是怕你冲动。”我站起身,拍了拍裤腿,“我是怕你活得明白。”
他愣住。
月光下,罗盘指针纹丝不动,仍指着我的耳朵。
良久,他弯腰捡起罗盘,收进怀里。拔剑出鞘三寸,往地上一插。
“那这次别拦我。”他说,“我想活得明白点。”
我点点头:“行,船票我给你留着。”
话音未落,苏红袖忽然坐了起来。
她一手撑地,另一手仍攥着那张赊账单,玉坠贴在胸口,青纹已退了大半,但眼底还浮着一层雾。
“你们要去东海?”她声音冷,“就为了找一个名字都不记得的人?”
“不是为了找人。”我蹲到她面前,把归墟剑轻轻搁在她手边,“是为了拿回你的名字。”
她瞳孔一缩。
“你当铺柜台底下压着的那张旧契,写着‘苏婉’二字。”我继续说,“是你五岁那年,老道士亲手写的收养文书。你不是什么九尾天狐圣女,你是他从妖火堆里抱出来的孩子。”
她手指猛地一颤。
“他把你救出来,封了记忆,种下玉坠,为的就是不让夜无痕找到你。可他也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我看着她,“就像现在。”
她咬着唇,没说话。
海风忽然大了,卷着咸腥味扑进院子,吹得账本哗啦作响。远处码头传来号角声,低沉悠长,像是催航。
我站起来,望向东边。
海天交界处,一轮满月悬着,银光铺在水面上,真像搭了座桥。
“司徒明临走前说,东海有我的因果。”我低声说,“也是我们的终局。”
苏红袖缓缓低头,看着身边的剑。
剑身映着月光,幽蓝一片。
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下剑刃。
“你说我该拿回名字?”她忽然笑了一下,有点涩,“那你先把酒钱结了。”
我咧嘴:“赊账单还在你手里,利息又涨了。”
“十七两八钱?”她挑眉。
“加十年利,三百六十两七钱三分。”
她翻了个白眼:“你还是这么抠。”
“当铺掌柜,不抠怎么活?”
她没再说话,慢慢把手放在剑柄上。
赵无锋也走过来,站在我右侧,背对着井。
三人并立,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一堵墙。
我最后看了眼当铺。
柜台还在,算盘横着,茶壶冒着最后一缕热气。仿佛下一秒,司徒明就会掀帘进来,敲着戒尺骂我偷懒。
可他知道,这次我不偷懒了。
我转身,迈步朝院门走去。
苏红袖提着剑跟上,脚步有些虚,但没掉队。
赵无锋落后半步,手始终按在剑柄上。
走到巷口,我回头看了眼枯井。
井壁深处,海图纹路一闪而没。
远处海面,渔船桅杆晃了晃,帆已升起。
我抬起手,摸了摸左耳铜钱。
七孔微光流转,与天上北斗遥遥呼应。
海风扑面,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我迈出第一步。
第二步。
第三步——
脚尖刚离地,铜钱突然一烫,整枚贴着皮肤陷进去半分,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