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井边,归墟剑还握在手里,剑身温顺得像块烧热的铁。风从东街废墟刮过来,带着焦木和旧纸的味道,吹得袖口扑棱作响。
左手缓缓探进怀里,指尖碰到一块干硬的东西——那半块桃酥还在。师父三年前塞给我的时候,油纸包得严实,上面歪歪扭扭画了个笑脸,底下写着“慢嚼”。我一直没舍得吃,不是怕吃完就真断了念想,是总觉得他哪天会突然从哪个墙角钻出来,拍着我肩膀说:“喂,点心凉了。”
现在我知道,他不会来了。
至少,不是以我认得的模样。
我把桃酥托在掌心,阳光照着它边缘裂开的纹路,像极了当年他坐在柜台啃点心时,掉在账本上的碎屑。我低笑一声:“你连临走都舍不得给我整块?”
话音刚落,桃酥轻轻一颤。
不是风吹的,也不是手抖。它自己动了,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唤醒。接着,一点金光从裂缝里渗出来,转瞬蔓延至整块糕点。酥皮开始剥落,不是化成灰,而是碎成无数细小光点,浮在空中,缓缓排列。
先是“无”字,横撇竖折,一笔不差;再是“咎”字,最后一捺拖得稍长,像算盘珠子拨到最后一个格子时的顿挫。
两个字悬在我面前,亮得刺眼,却又轻得仿佛一呼气就能吹散。
我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它们,像看着一场迟来太久的告别。
光点慢慢飘散,如春雪落地,无声无息。有几粒落在归墟剑刃上,蹭出一道微不可察的痕迹,随即消失。我低头看掌心,只剩些细粉,沾在皮肤上,像晒干的药渣。
这时候,风忽然变了方向。
不再是废墟间乱窜的穿堂风,而是一股清流,贴着地面卷过来,带着青衫布料被太阳晒透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耳边响起声音,不高,也不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顺着气流送来的:
“老道士的棋,才走第一步。”
我猛地抬头。
没人。
巷口空荡,瓦砾堆叠如旧。可那语气太熟了——刻板、冷静,偏要在最冷的时刻掺点讥诮,活脱脱就是那个总拿戒尺敲我手背的账房先生。
司徒明。
他没死透。或者说,他的“意思”还没走完。也许只是一缕残识,借着风路过,顺便捎句话。
但我信。
因为他说的不是“师父布局已成”,也不是“大局将定”,而是“才走第一步”。
这意味着,前面那些血雨、黑潮、童尸阵、龙椅崩塌,全都是序章。真正的局,现在才开始掀牌。
我攥紧归墟剑,指节咯吱响了一声。剑柄贴着手心,温热依旧,像是刚被人焐过。
脑子里闪过许多事:
师父推我下悬崖那天,嘴里哼的是卖糖葫芦的小调;
司徒明第一次教我算盘口诀,非说“三下为敬,四下为斩”;
赵无锋每次拔剑前,都会把罗盘翻个面;
苏红袖跳舞时,裙摆落下的花瓣总朝一个方向飘……
这些都不是巧合。
是暗号,是伏笔,是他们用命写进我日常里的提醒。
我曾以为自己是个懒散掌柜,靠赊账度日,做梦都想睡到午时三刻。
可现在回头看,每一笔烂账,每一次打盹,甚至每回偷喝桂花酿被抓包——全是训练。
教我怎么在一个满是谎言的世界里,活得像个普通人,却始终留着提剑的力气。
胸口那道旧伤又热了一下,不是疼,是胀,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缓缓舒展。我深吸一口气,迈步往前走。
脚踩在碎砖上,发出干脆的咔嚓声。
一步,两步,三步。
每走一步,左臂剑痕就沉一分,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属的位置。我不再回头去看那口井,也不再找寻风里的声音。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放下的也放下了。
当铺没了,可以重开。
账本烧了,可以重写。
人不在了,但路还在。
朝阳已经爬过高墙,把整条废墟小道照得通亮。我沿着这条路往东城门走,影子拖在身后,拉得老长,笔直如线,像一把出鞘未尽的剑,钉在地上。
路上经过一块半倒的门板,上面五道爪痕还在,漆黑发亮,像是昨夜刚留下。我停下脚步,蹲下来摸了摸那几道沟壑,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
“寅时三刻滴血开。”
师父当年醉醺醺说的话,原来不是胡扯。
这锁,从来就不为了防外人。
是为了让我记住,哪儿才是家。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继续往前走。
远处城门轮廓渐渐清晰,斑驳的木头挂着铁链,门缝里透出外面世界的光。没有鼓乐,没有送行的人,甚至连只野狗都没撞见。
挺好。
我要是搞得锣鼓喧天,师父知道了准得骂:“装什么大尾巴狼,你可是当铺出身!”
想到这儿,我又笑了下。
刚走到城门前二十步,脚下忽地一顿。
归墟剑毫无征兆地轻震了一下,不是警告,也不是召唤,更像是……确认。
我低头看它,剑身映着晨光,平静无波。可就在这一瞬,我听见心底有个声音,不是谁说的,也不是记忆回放,而是我自己,清清楚楚地讲了一句:
“这次,换我来定规矩。”
话出口,整个人都松了下来。
不是轻松,是通透。
像憋了九辈子的一口气,终于吐干净了。
我抬脚,跨过地上一道裂痕。
那是昨夜血月碎裂时留下的,深不见底,边缘还泛着暗红。
一步踏过去,鞋底碾碎了几粒焦土。
身后,风再次掠起,卷着最后一点桃酥残粉,打着旋儿飞向天空。其中有颗光点卡在我耳垂的缺角铜钱上,停了一瞬,然后顺着铜钱缺口滑落,砸进尘埃。
我握紧剑柄,继续向前。
城门越来越近,木纹清晰可见,铁钉锈迹斑斑。门缝透出的光越来越亮,照在我脸上,有些刺眼。
我抬起手,挡了一下。
就在这时,剑尖突然轻轻一跳。
不是错觉。
它指向了城门外某处,微微偏左,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我顺着它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
只有黄土路延伸出去,两旁枯草摇曳,一片寂静。
可我知道,那里有人等我。
或者,有事等着我亲手了结。
我收回视线,盯着城门最后一块木板。
呼吸平稳,脚步未停。
离门还有十步。
九步。
八步。
剑柄上的温度开始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