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那段日子天总是灰蒙蒙的。
她年仅三岁的弘晖，她与王爷唯一的孩子，那个玉雪可爱、已会软糯唤她“娘亲”的孩子，在一个深秋的雨夜，突发高烧。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斥着焦灼、药味和绝望的夜晚。
小小的弘晖躺在锦绣襁褓中，脸颊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而微弱，黑亮的眼睛失去了神采。
她守在他的床边，一遍遍用冷水擦拭他的额头和手脚，听着他痛苦的呻吟，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派人去请王爷，一次又一次。
前院传来的消息是，福晋身子略有不适，王爷正在探望。
福晋！
又是那个福晋！
她的儿子命悬一线，而她的夫君，那个曾许诺给她未来的男人，却守在另一个女人身边。
弘晖的小手最终在她掌心慢慢冰凉，那一点点微弱的生命力，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
她抱着儿子小小的身体，整个世界在她面前轰然倒塌。
她的眼泪仿佛都流干了，只剩下喉咙里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
丧子之痛尚未平息，另一个消息再次精准地射穿了她破碎的心。
福晋柔则，被诊出了喜脉。
王爷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甚至冲淡了失去弘晖的悲伤，或许他本就未感到多少悲伤。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柔则身上，呵护备至，赏赐如流水般送入正院。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儿子夭折了，那个女人的孩子却顺利到来？
为什么夺走她夫君、她地位的女人，还能拥有她刚刚失去的珍宝？
为什么她沉浸在丧子之痛中肝肠寸断，而那个罪魁祸首却能享受着全世界的宠爱和即将为人母的喜悦？
恨意在她体内疯狂滋生，彻底吞噬了残存的理智与良善。
她擦干脸上的泪痕，戴上恭顺谦卑的面具，主动去向王爷和福晋请安。
她以“精通药理”为由，恳请王爷允许她亲自照料福晋的这一胎，也是为夭折的弘晖积福。
王爷或许对她心存一丝愧疚，或许觉得姐妹和睦正是他所乐见，便应允了。
于是，她开始名正言顺地出入正院，无微不至地“关怀”着身怀六甲的嫡姐。
她亲手熬制安胎药汤，精心搭配膳食。
她利用自己深谙的药材相生相克之理，极其小心地在柔则的饮食汤药中，加入一些“辅药”。
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即便是最老练的太医，也难以察觉每日细微的变化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慢性谋杀。
日子一天天过去，柔则的腹部渐渐隆起，但身子却似乎并未如预期般强健起来，反而时常感到疲惫眩晕。
太医们诊脉，也只说是胎儿吸取母体精气，开了更多温补的方子。
这正中了宜修的下怀，她更加“尽心尽力”地督促嫡姐服用。
终于，柔则突然腹痛如绞，下身见红，情况危急。
产房内惨叫连连，太医们进进出出，束手无策。
王爷在门外焦急万分，脸色铁青。
宜修跪在佛堂里，捻着佛珠，面容悲悯，仿佛在虔诚地为姐姐祈祷。
然而，那低垂的眼睑下，藏着的却是冰冷彻骨的期待。
消息最终传来，福晋难产，血崩不止，与刚刚产下的男胎，双双殒命。
她除掉了最大的敌人，为她死去的弘晖报了仇。
她也亲手，永远地斩断了王爷曾给予柔则的那份她求而不得的宠爱。
王爷悲痛欲绝，将自己关在书房数日不出。
他对柔则的思念与愧疚，在失去的瞬间达到了顶峰，并且随着岁月流逝，不断被美化、升华。
那个在他最爱她时骤然逝去的美丽女子，从此成了他心中无人完美无瑕的“纯元”。
一个永远活在他记忆里、不会再老去、不会再有缺点、只会让他不断追忆和遗憾的白月光。
而宜修，她终于得到了那个曾经梦寐以求的位置。
梦至此，宜修彻底清醒，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喘息，冷汗淋漓。
黑暗中，她缓缓抬手，抚上自己早已不再年轻的面庞。
梦中的悸动与绝望如此真实，仿佛又将她拉回了那个无力挣扎的年轻岁月。
此刻她已是皇后。
得到了后位，却创造了一个完美的“纯元”幻影。
这个幻影却成了她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和诅咒。
安眠，于她而言，从来都是奢侈品。
今夜，注定了又是一个与旧日鬼魅纠缠的无眠夜。
那曾照亮她短暂青春，给予她希望的灼灼石榴花，早已在无数个这样的深夜里，凋零成她心中一片永不愈合的废墟。
.
翌日清晨，昨夜梦魇的余威犹在，让皇后太阳穴隐隐作痛。
染冬轻声通传：“皇后娘娘，淑嫔前来请安。”
宜修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厌烦，旋即被完美的雍容面具覆盖。
“让她进来吧。”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乌拉那拉毓秀，如今的淑嫔，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她身着娇嫩的藕荷色宫装，发间簪着新晋御赐的珠花，步态轻盈，面容娇艳得如同带着晨露的花苞。
她规规矩矩地行下大礼，声音清甜：“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宜修抬了抬手，目光落在淑嫔年轻饱满的脸庞上，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这张脸，像极了当年初入王府的柔则。
一样的工具，一样的命运。
被家族送入这见不得人的去处，扮演着被设定好的角色，或许内心也曾有过不甘与抗拒，最终却只能屈服于“大局”。
“起来吧。”宜修温和道，“在宫里可还习惯？”
淑嫔恭敬应答：“谢娘娘关怀，一切都好。皇上待嫔妾极好，皇后娘娘与各宫姐姐也多有照拂。”
皇后冷眼看着她。
淑嫔的得宠，意味着乌拉那拉氏有了新的希望。
而她这个早已失却圣心、仅凭着后位和太后姑母的支持勉强维持尊严的皇后，在家族眼中的价值正在急速跌落。
思及此，一股冰冷的危机感顺着脊椎攀爬而上。
然而，比失宠更让她如芒在背、夜不能寐的，是那段绝不能见光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