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如同退潮般,骤然减弱,只留下零星、试探性的冷枪在空旷的江面上回响。持续了数小时的激烈交火仿佛耗尽了交战双方的部分气力,苏军的首次进攻被打退,残存的装甲车和步兵拖着伤员,撤回了对岸的阵地,留下江面上几具尸体和燃烧的钢铁残骸。
阵地上,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混杂着极度疲惫与高度警惕的寂静。但这寂静并非安宁,而是被更加沉重的声音所填充——伤员压抑的呻吟,军医和卫生员急促的指令,战士们搬运弹药箱时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铁锹挖掘冻土、加固工事时发出的刺耳刮擦声。
空气浑浊不堪,浓烈的硝烟味尚未散尽,又掺入了新鲜血液的甜腥气、汽油燃烧后的焦臭,以及人体汗液和呕吐物的酸腐味道,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战争气息。洁白的雪地早已面目全非,被炮火熏成大片大片的焦黑,暗红色的血迹如同狰狞的泼墨,不规则地浸染着冰面与土地。牺牲战士的遗体被战友们小心地从前沿拖回,暂时安置在背风的土坡下,用能找到的军大衣或白色伪装布覆盖。那一排无声的轮廓,比任何呐喊都更能诉说着战争的残酷,气氛悲壮而凝重。
廖奎靠在一段被炸塌了半边的堑壕壁上,额头的汗水混着泥污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左臂的伤口已经被他自己用急救包里最后一点干净绷带草草包扎,白色的纱布很快被渗出的鲜血染红,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传来阵阵跳痛。
他顾不上仔细处理自己的伤势,甚至连喝口热水的时间都没有。短暂的战斗间歇,对医疗人员而言,意味着更加争分夺秒的抢救窗口。
“医生!这边!老张喘不上气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
廖奎立刻起身,脚步有些虚浮,但依旧稳定地迈了过去。一名老兵仰面躺在散兵坑里,胸口急促起伏,面色紫绀,是被炮弹冲击波震伤了肺部。廖奎跪在他身边,迅速检查,清理口腔异物,调整他的体位以保证呼吸道通畅,动作熟练而精准。
刚处理完这个,另一边又传来呼唤。一个年轻的战士手臂被子弹贯穿,白骨隐约可见,正疼得浑身发抖。廖奎用冰冷的器械清理创口,上药,固定,过程中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偶尔用极其简短、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声音下达指令:“按住他。”“纱布。”
他的眼神,透过沾染了血污和尘土的脸庞,冰冷得如同乌苏里江的寒冰。这冰冷并非麻木,而是将所有的情绪——对牺牲战友的悲痛,对自身伤痛的感知,对远方亲人的思念,对这场杀戮的厌恶——都强行冻结、压缩,深埋在【明镜止水】的心境之下。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任何情绪的波动,都可能影响他双手的稳定,都可能延误救治的时机,导致又一个生命的逝去。
他看着周围,那些不久前还生龙活虎、此刻却或牺牲或痛苦蜷缩的身影,有他熟悉的第七农场出来的面孔,也有完全陌生的年轻战士。死亡和伤残是如此具体,如此触手可及。但他救人的双手,却依旧稳定得像机械。每一次清创,每一次缝合,每一次注射,都精准无误。这稳定,是他对抗这疯狂世界的唯一方式,是他履行“活着回家”承诺的基石,也是他对逝者无声的告慰。
短暂的间隙,不是休息,而是另一场与死神赛跑的开始。硝烟依旧在远处萦绕,对岸敌军阵地的动静隐约可闻,谁都知道,下一轮更加猛烈的风暴,随时可能降临。而廖奎,只是默默处理好眼前的伤员,然后抬起冰冷的目光,望向那片被死亡笼罩的江面,等待着,也准备着。
短暂的间隙被无限压缩,最终被远方传来的、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声打破。那是苏军炮兵阵地再次开始咆哮的前兆,新一轮的炮火准备已经开始,预示着更猛烈的进攻即将如同钢铁风暴般席卷而来。
阵地上,刚刚得以喘息的战士们立刻绷紧了神经,迅速进入各自的战斗位置,检查武器,准备迎接下一轮的生死考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仿佛又浓郁了几分,混合着一种新的、令人心悸的压抑。
廖奎刚刚为一个被弹片划开颈侧动脉的伤员完成了紧急压迫止血和初步缝合,满手都是黏腻温热的鲜血。炮声传来,他动作一顿,猛地抬头望向对岸那片被死亡笼罩的天空。
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让她们知道。哪怕只有一个字,也必须让她们知道他还活着。
他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暂时没有急需处理的伤员就在手边。然后,他猛地闭上双眼,不顾左臂伤口因动作而传来的撕裂痛楚,也不顾耳边越来越近的炮弹破空尖啸,将所有的精神力量,在【明镜止水】的境界中强行收束、凝聚!
他的意念,如同离弦之箭,穿透了现实与虚幻的壁垒,瞬间抵达了那片唯一的、不受战火侵扰的净土——系统空间书房。
没有时间环顾那熟悉的景象,没有时间去感受那份宁静。他的“视线”死死锁定在书桌那张空白的素笺上。
现实中,他沾满鲜血和泥土的右手,无意识地紧紧攥起,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而在那意念的空间里,一股无形却凝聚了他全部意志的力量,如同最锋利的刻刀,沾染着他现实中的血气与决绝,狠狠地“刻”在了那张素笺之上!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四个仿佛用血与火淬炼出的字,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急促与沉重:
安,轻伤。勿念。战酣。
“安”是底线,是必须传递的、他还活着的讯号。
“轻伤”是安抚,是最大限度淡化自身的处境,尽管他手臂的伤口还在渗血,脑震荡带来的眩晕并未完全消退。
“勿念”是命令,是深知她们担忧而下的、最无力的指令。
“战酣”是现实,是告诉她们,他正身处炼狱的核心,生死搏杀,无暇他顾。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紧绷的灵魂中硬生生挤压出来的,带着硝烟的呛人气息和鲜血的铁锈味道。
意念回归的瞬间,现实世界的喧嚣与死亡威胁如同巨浪般将他重新吞没。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炸开,震得他所在的掩体簌簌落下泥土。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没有丝毫恍惚,只有一片被战火反复淬炼过的冰冷与坚硬。他看都没看空间的方向,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精神离体从未发生。他迅速抓起手边的医疗器械,扑向了下一个被炮击震伤的战友。
【香港,公寓】
几乎是廖奎的意念离开空间的同时,萧亚轩和谢亦菲的心都不约而同地悸动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感,让她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
当她们的意识在空间书房凝聚,看到那张仿佛还带着硝烟与血腥气息的纸条时,空气瞬间凝固了。
那四个字,不是写出来的,更像是用生命刻印下的。字迹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凌厉与急促,尤其是那个“酣”字,最后一笔仿佛带着刀锋般的决绝,直刺人心。
“安,轻伤。勿念。战酣。”
谢亦菲的泪水瞬间涌出,如同断线的珍珠,无声地滑落。她伸出手指,颤抖着,隔着虚空,想要触摸那冰冷的字迹,却又不敢。“轻伤……”她喃喃自语,声音哽咽,既是庆幸他活着,又心痛于他终究是伤了。
萧亚轩则死死咬住了下唇,用力到几乎尝到了血腥味。她没有流泪,但眼眶瞬间通红。她比谢亦菲更清楚这简略信息背后的残酷——“轻伤”可能意味着什么,而“战酣”二字,又预示着怎样尸山血海的景象。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谢亦菲冰凉颤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通过这紧握,将支撑传递给对方,也传递给自己。
她们没有说话,只是紧紧靠在一起,目光胶着在那张承载着生死重量的纸条上。然后,她们不约而同地,将那张意念中的纸条“拿起”,紧紧贴在了自己的心口。
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远方那颗仍在顽强跳动的心脏传来的温度,就能从中汲取到那个在战火中浴血拼杀的男人传递过来的、微弱却坚韧无比的力量。
家书抵万金。而这封用意志与鲜血写就的、仅有四字的“家书”,在此刻,比世间任何财富都更加珍贵。它连接着冰河血战与香江暖居,诉说着生存的艰难与守望的执着。泪水与期盼,在无声中流淌,化作穿越烽火线的、最执着的信念。
镜头自血与火交织的江面缓缓拉升,如同命运之眼,漠然俯瞰着这片骤然沸腾又暂时陷入死寂的土地。硝烟如同不散的亡魂,低低地缠绕在岛礁、江汊和沿岸阵地上空,与尚未散尽的寒意混合,织成一片灰蒙蒙的死亡纱幕。零星的枪声如同顽童恶作剧般不时炸响,打破着短暂的平静,提醒着人们战斗远未结束。
广袤而惨白的冰原上,那些身着臃肿军装、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的人类身影,显得如此渺小,如同蚁群。他们或匍匐在弹坑边缘警惕张望,或艰难地搬运着弹药箱和伤员,或沉默地倚在工事里,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偶尔,某个枪口骤然喷吐出短暂而刺眼的火焰,在那一片灰白与焦黑中,亮起一瞬即逝的、如同萤火般微弱却又致命的光芒。
三月二日的战斗,流血与牺牲,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更加残酷、更加持久的自卫反击战的序幕。历史的车轮在这里碾过,留下了深深的血色辙印。在这片宏大的、冰冷的战争画卷中,廖奎那缠着染血纱布、在掩体与伤员间奔忙的身影,最终消融在无数个同样坚毅、同样沉默、同样为了守卫脚下国土而随时准备牺牲的战士群像之中。他成为了这钢铁洪流中的一滴水,这悲壮史诗中的一个无名音符。
镜头倏然切换,跨越千山万水,落入那片与北疆凛冽截然不同的、被人工暖意包裹的静谧之中。
公寓里没有开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香港永不眠的璀璨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勾勒出一个繁华而疏离的世界。那些喧嚣与光芒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只透进一片朦胧而冰冷的微光,勉强照亮客厅的轮廓。
萧亚轩和谢亦菲并肩坐在柔软的长沙发上,各自怀中抱着一个已然熟睡的婴儿。廖柏芝和廖韶涵的小脸埋在萧亚轩的臂弯里,呼吸均匀绵长;廖韶涵则在母亲谢亦菲的怀中,偶尔咂咂小嘴,仿佛在做着香甜的梦。她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越过窗外那片虚假的光海,投向北方那片在她们感知中已然被战火与黑暗彻底吞噬的夜空。
她们的等待,不再是之前那种悬而未决的焦灼。那张带着血腥味的纸条,如同一个冰冷的坐标,将远方的炮火与死亡,无比具体、无比残酷地钉在了她们的心上。等待,因此而有了确切的指向,也有了锥心刺骨的重量。她们守着的,不仅是这方寸之间的安宁,更是那个在血火中飘摇的、名为“家”的信念。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在北疆的冰与火中,钢铁在碰撞,生命在消逝,信念在血泊中接受最严酷的淬炼。
在香江的不眠夜里,灯火依旧通明,繁华兀自喧嚣,而牵挂与恐惧,在静谧的暖居下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