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蓝警灯还在不知疲倦地转着，把破仓库里照得一阵明一阵暗。雨水顺着屋顶的铁皮破洞往下滴答，落在积水坑里，声音不大，却让人心里发毛。刚才那阵混乱过去后，四周反而陷入一种奇怪的安静。
林栀那句话，像块石头砸进这潭死水里。
“你早就盘算好了，对吧？一个人跑来这鬼地方……从最开始，你就没想跟我透个底，是不是？”
她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可眼睛直直地看着陆辰言，里头没有半点迷糊。她抓着他后背湿衣服的手指头，因为太用力，关节都白了，微微打着颤，像是在等一个她其实已经猜到的答案。
陆辰言搂着她的胳膊，明显僵了一下。他眼皮垂下去，长睫毛盖住了眼里的情绪，雨水顺着他下巴滴到林栀脑门上，凉得她一哆嗦。
他没立刻吭声。
这短短的沉默，比什么都说明问题。
林栀的心，就跟掉进冰窟窿似的，一路往下沉，比刚才淋着冷雨还难受。
“辰言！林栀！”
周铭喘着大气冲进来，后头跟着几个警察和几个看着就不好惹的壮实男人。他看到俩人抱在一块，先松了口气，再一瞅陆辰言那惨白的脸和耷拉着的左肩膀，眉头立马拧成了疙瘩。
“伤哪儿了？严不严重？”
警察也围上来，开始问话，登记，说要去局里做详细笔录。
陆辰言趁这机会，轻轻松开了林栀，但右手还是下意识地虚扶在她旁边，像个保护习惯。他转向警察和周铭，语气又变回平时那种淡淡的调子，有条有理地说怎么被威胁，怎么被引到这儿，略过了他自己下套那部分，只说对方拿林栀的安全逼他来的。
他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完全就是个为了保护女朋友被迫冒险的受害者。
林栀站他边上，听着他用那种平静得像在念实验报告的口气说话，看着他哪怕脸白得吓人、肩膀带伤，背还是挺得笔直，维持着那种过分冷静的样子。一股说不出的凉气，从她湿透的脚底板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他太镇定了。镇定得好像刚才那场玩命的厮打，是他早就排练好的一场戏。
医护人员过来，大致检查了陆辰言的伤，说是旧伤被重击，可能骨头又有点错开，得去医院拍片子仔细看。林栀也被裹了条保温毯，她脚底板被碎石烂瓦划了好几个口子，混着泥，看着都疼，可她好像感觉不到似的，只是闷头跟着。
坐车去公安局的路上，车里气压低得能憋死人。
周铭开车，陆辰言和林栀并排坐后头。俩人身上都裹着厚毯子，可湿衣服粘在皮肤上，还是冷得慌。
周铭从后视镜瞄了他们一眼，试着找话：“操，那帮王八蛋溜得倒快！不过警察已经去撵了，到处是摄像头，逮着他们是迟早的事。辰言，你小子也太他妈胡来了！一个人就敢往上冲？不要命了？”
陆辰言偏头看着窗外，雨水把街景糊成一片。他没接周铭的话茬，只低低“嗯”了一声。
林栀缩在毯子里，光脚踩在车垫上，冰凉的感觉让她脑子异常清醒。她听着周铭的话，心里跟明镜似的。周铭肯定知道陆辰言的打算，至少是知情的。合着就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到最后才屁滚尿流地跑过去，说不定……还差点坏了他的事。
在公安局做完那一套繁琐的笔录，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小多了，变成细细的雨丝。陆辰言被要求立刻去医院复查肩膀，林栀也得处理脚上的伤。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冲鼻子。医生给陆辰言拍了片，果然，之前裂开的那地儿又有点错位了，得重新固定，医生板着脸警告他，这胳膊短期内再也不能使劲。林栀脚底的伤口也被护士仔细清洗，酒精棉擦上去刺啦疼，她咬着牙没出声，看着护士用白纱布一圈圈把她脚包成个粽子，嘱咐她这几天别碰水。
整个过程，俩人没咋说话。陆辰言偶尔看她一眼，眼神复杂，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又咽回去了。林栀一直低着头，躲着他的目光。
周铭跑前跑后，办完所有手续，看着这对明显不对劲的小情侣，心里直叹气。他把车钥匙塞给陆辰言：“车你们开回去，我还有点烂摊子要收拾。林栀，你看住他，别让他再瞎折腾。”
回到学校旁边那套小公寓，已经是后半夜了。
屋里还是陆辰言走时的样子，暖和，干净，甚至他出门前给林栀倒的那杯水还搁在桌上，早就凉透了。可这股熟悉的温馨劲儿，现在却飘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和生分。
陆辰言脱了那件又湿又重的大衣，里头穿的浅色毛衣，左边肩膀那儿，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点淡红的血迹渗出来。他动作有点慢地挪到沙发边坐下，眉头皱着，脑门上出一层细汗，明显在硬扛着疼。
林栀看着他这样，心里跟针扎似的，又酸又疼。之前那点委屈、生气和后怕，在看到他实实在在受的罪面前，都化成了一种更深的无力感。
她转身去浴室拿了条干毛巾，又倒了杯温水，默默走到他旁边，把杯子递给他，然后拿起毛巾，轻轻给他擦还在滴水的头发。
陆辰言身子微微一僵，抬起头看她。
灯底下，她脸还是白的，眼圈肿着，嘴唇冻得有点发紫，可表情却平静得很，平静得让他心里有点发毛。
“栀栀……”他开口，嗓子因为忍痛有点哑。
“先别说话。”林栀打断他，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股不容商量的疲惫，“把头发擦干，把药吃了。”
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手指头穿过他半湿的黑头发，小心又仔细，像对待个容易碎的宝贝。可她的眼神，却一直没跟他对上，好像所有精神头都放在了“擦头发”这个机械动作上。
陆辰言没再吭声，低下头配合。温水喝下去，喉咙舒服了点，却暖不了他心里头那股越来越浓的不安。
擦完头发，林栀收起毛巾，转身想去厨房拿医生开的止痛药。
手腕却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
他手心烫得厉害，可能是伤口引起的发烧，那温度灼得林栀一哆嗦。
“对不起。”陆辰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低的，很清楚。
林栀的脚步顿住了，背对着他，没回头。
“我知道你生气。”他接着说，语气有点艰难，像是在努力解释一件他不太擅长的事情，“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能让你掺和进来。他们是冲你来的，你要是知道点什么，露出马脚，会更危险。”
他的道理还是那么明白，理由听着也挑不出错，满满的都是为她好的样子。
林栀慢慢地转过身，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坦诚，很专注，甚至带着点她很少见的、近乎恳求的意思，希望她能懂。
她看着这张她爱到了骨子里的脸，现在写满了累和疼，心口一阵阵抽着疼。她懂他的心思，懂他是想护着她。可是……
“陆辰言，”她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忽的，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你知不知道，当我接到周铭学长的消息，像疯了一样冲到那个仓库，看见你被三个人围着打，看见你旧伤挨了一下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陆辰言抓着她手腕的手指收紧了点，浅色的眼珠子里映出她平静却破碎的表情。
“我在想，要是……要是警察晚来一分钟，要是那一棍子不是打在肩膀上，是打在头上……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开始抖，眼圈一下子又红了，但她死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你让我在安全的地方等着，等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结果。你知不知道，那种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可能就这么没了的感觉……比我自己去挨打，要可怕一千倍，一万倍！”
她的情绪到底还是没绷住，压着的害怕和委屈像开了闸的洪水，冲了出来。
“是，你厉害，你什么都算得到，你连警察几点来可能都掐着表呢！你能冷静地拿自己当鱼饵，去解决你眼里的‘麻烦’！可是陆辰言，我不是你棋盘上的棋子，我不是你需要排除的‘风险’！我是你女朋友！是想跟你一块儿扛事的人！”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眼泪到底还是没憋住，滚了下来，砸在地板上。
“我要的不是被你蒙在鼓里，像个瓷娃娃似的被供起来！我要的是知道怎么回事，是跟你一块儿面对！就算危险，就算怕，至少我知道你在哪儿，你在干什么！而不是像个傻子，只能在最后关头，光着脚在雨地里跑，去面对一个可能……可能已经没法收拾的场面！”
她的话，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割在陆辰言心口上。他看着她激动得满脸是泪的样子，看着她包着纱布、沾着泥的脚丫子，一种从来没体验过的慌和疼攫住了他。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所有那些基于逻辑、基于“最好选择”的道理，在她这股汹涌的感情面前，都显得那么干巴，那么没用。他习惯了用算计和布局去搞定问题，却忘了最要紧的一点——她的心。
“我……”他喉咙动了动，想组织语言，却觉得词穷。
“你好好歇着吧。”林栀吸了吸鼻子，用力抹了把脸，转身朝客房走，声音透着浓浓的累和远，“我今晚睡那边。”
“栀栀！”陆辰言猛地站起来，左肩膀一阵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脸又白了一层，可他顾不上了，急着想拦她。
林栀的脚步在客房门口停了一下，却没回头。
“陆辰言，”她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单薄又脆弱，声音轻得跟叹气似的，“你老说，我是你生命里唯一的变数。可你想没想过，一个永远被撇在算式外头的变数，还怎么跟你一块儿算下去？”
说完，她推开客房的门，走了进去，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一声轻响，像划了条线，把俩人隔在了两边。
陆辰言僵在原地，肩膀的疼和心里头某种更尖锐的疼搅在一起，让他喘不上气。他看着那扇关紧的门，头一回清楚地意识到，他自以为是的保护，可能正把他最宝贝的人，从他身边推开。
窗外，冰凉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彻底停了，只留下满地湿漉漉的水光，映着城市零星的灯火，一片清冷。
屋里，暖和气还在，可一股说不出的隔阂，已经悄悄漫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