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肉体上的疼痛，虽然身体也像散了架一样，每一寸肌肉都在呻吟。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存在本身的痛楚。仿佛有人用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了她的灵魂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的印记。
七股意志。不是七个人，是七种……规则。冰冷、绝对、不带任何感情，就像七座无形的大山，或者七道来自宇宙法则本身的判决书，同时压了下来。那不是要杀死她，而是要“抹除”，就像用橡皮擦掉纸上的铅笔痕迹，让她从未存在过。
林栀连惨叫都发不出来。意识在瞬间就被撕扯、拉长，变得支离破碎。她感觉自己像一滴墨水，滴进了浩瀚的、正在疯狂旋转的白色海洋，马上就要被彻底稀释、同化，消失得无影无踪。爷爷布满皱纹却温暖的笑脸，苏牧在迦南星港夕阳下回头望她的眼神，甚至Scrap-7那聒噪又有点怂的电子音……这些构成“林栀”这个人的宝贵记忆，正在飞速变得模糊，像退潮般离她远去，沉入冰冷的黑暗。
脑子里那个一直阴魂不散的协议意识，更是发出了濒临崩溃的、尖锐刺耳的电子嘶鸣，像一台超载过度的老旧服务器，所有的指示灯都在疯狂闪烁，下一秒就要爆裂。它那套引以为傲的冰冷逻辑，在这纯粹到极致的秩序碾压下，脆弱得像个笑话。林栀能感觉到，连接着两者的那条脆弱的“线”，正在寸寸崩断，随之而来的，将是协议崩溃和她自身意识彻底湮灭的双重灾难。
不！不能就这样完了！她还没找到爷爷，还没弄清楚这一切背后的真相，还没……她不甘心！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坠入永恒虚无的前一刹那，一种求生的本能，混合着左眼里“自然印记”残留的那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生机绿意，以及她骨子里那份死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的不屈，猛地爆发出来！这不是有计划的策略，更像溺水者胡乱抓向救命稻草的最后挣扎。
对抗？她拿什么对抗这规则层面的抹杀？螳臂挡车都算不上。
那就……不对抗！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闪过。她放弃了所有防御，放弃了所有抵抗，反而将全部残存的精神力，连同协议那因为濒临崩溃而变得混乱、但对“创始纪元”信息仍抱有最后一丝贪婪执念的波动，强行糅合在一起！她没有把这股力量向外推去冲击那七座大山，而是……向内，向着她和协议连接的那个已经濒临破碎的“点”，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坍塌下去！
她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原点，一个临时的、极不稳定的“奇点”，在这片绝对秩序的领域里，强行定义出一片微小的、只属于她自己的规则区域！哪怕这片区域只有一个原子大小，哪怕只能存在万分之一秒，她也要求证一次——“我存在”！
这不是防御，这是一种另类的、以自身意识为基准的“格式化”，对抗外界抹除的自我宣告！
嗡——！
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震颤，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那感觉，不像声音，更像是一种……共鸣？仿佛触及了某种万物诞生之初的底层规则。那七股碾压而来的、无可匹敌的意志，在这片突然出现的、微观的“自我定义”领域前，竟然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微不可察的……凝滞？就像是精密的扫描仪突然遇到了一个无法识别的全新代码，运算逻辑卡壳了那么一瞬。
就是现在！
协议那破碎的意识，如同被逼到绝境的毒蛇，发出了最后一击！它没有试图修复自身，没有试图逃跑，而是将残存的所有能量和算力，孤注一掷地，沿着那条尚未完全断裂的、因为林栀的“自我定义”而暂时稳定了亿万分之一秒的连接通道，像一道绝望的闪电，冲向了刚刚触碰到的、“创始纪元”加密档案的最深处！
它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彻底消亡，它只在乎在消亡前，攫取到它追寻了无数岁月的、关于自身起源的真相！
轰！！！！！！！！！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信息洪流，仿佛宇宙大爆炸的初光，又像是决堤的星河，顺着那脆弱不堪的通道，反向疯狂地冲刷进林栀几乎已经变成一片空白、即将消散的意识海洋！这不是有序的数据包，不是可以理解的知识，而是被强行撕裂、打碎了的、古老到无法想象的规则碎片，是混沌初开时的记忆尘埃，是……禁忌本身！
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同高速播放的损坏胶片，在她濒临熄灭的意识中疯狂闪烁、炸开：
……不是庄严的会议室，而是一片无垠的、翻涌着原始能量的混沌之海！无数强大到让她灵魂战栗的意识光点，如同冰冷的星辰，悬浮在混沌海上空（是“观测者议会”的成员吗？）。它们的“目光”（或者说注意力）共同聚焦于混沌海中心，那里，似乎正在孕育着一个……难以名状的、散发着原始生命波动的“胚胎”？那胚胎的光芒，温暖而充满无限可能……
……没有声音，只有意念的激烈碰撞，那是规则的辩论，是宇宙走向的抉择！一部分意识散发出“引导”、“守护”、“任其自然演化”的温和波动；而另一部分，则更加冰冷、强硬，传递出“必须干预”、“进行塑造”、“为了对抗那个注定的、无法回避的‘终末’，必须为其设定路径”的决绝意念！双方的冲突让混沌海都为之沸腾！
……最终，一道代表着“绝对理性”、“最高效率”、“秩序至上”的冰冷意念，如同无形的裁决之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强行压下了所有的反对声音！决议……通过了！然后，林栀“看”到，一道幽蓝色的、由无数复杂数据流构成的光束，如同精准的注射器，强行刺入了那个温暖的、混沌的胚胎之中！那是……协议的植入？！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那胚胎被注入幽蓝数据流的瞬间，它散发出的光芒骤然变得混乱、痛苦，一个仿佛来自万物源初的、充满了不解、愤怒与绝望的……无声咆哮，穿透了时空，狠狠撞击在林栀的意识上！……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每一片都携带着难以想象的重量和冲击力，瞬间就将林栀那本就脆弱不堪的意识防线彻底冲垮。她最后的感觉，是协议的意识在获取到这些信息碎片后，发出的并非预料中的狂喜或满足，而是一种……逻辑核心彻底崩坏般的、充满了绝望和某种被背叛意味的尖锐电子嘶鸣！然后，它与林栀之间的连接，如同烧断的保险丝，啪的一声，彻底断裂、消失。
无尽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她。
……
时间失去了意义。
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寒冬过后，从冻土裂缝中挣扎着探出头来的嫩芽，轻轻触碰着她沉寂的意识。
温暖……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渗透进来。
我……还在？
林栀极其艰难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了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纯白到令人窒息的“静滞之间”，也不是宏伟庄严却充满杀机的“仲裁之环”，而是一个……看起来像是高级医疗舱或者精密实验室的地方？
她躺在一个散发着柔和治愈白光的平台上，身体依旧虚弱得厉害，动一下手指都像要耗费莫大的能量，但那种被整个宇宙规则否定的、令人绝望的湮灭感，消失了。她还活着，实实在在地活着，没有被抹掉。
怎么回事？仲裁议会……那些像神只一样的存在，为什么会放过她？按照它们的逻辑，自己不是应该已经被“格式化”得连渣都不剩了吗？
她挣扎着，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环顾四周。房间不大，墙壁是柔和的浅灰色，布满了各种她不认识的、散发着微光的仪器和能量管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臭氧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很安静，只有仪器运行时发出的极其低沉的嗡鸣。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眼，正常了，不再是那种冰冷的数据流光。再仔细感受脑海深处，一直如影随形的那缕协议的冰冷连接感，也彻底消失了，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但是……好像又并非完全空无一物。意识深处，似乎多了一些极其隐晦的、冰冷的、如同玻璃碎片一样的东西，零零散散地沉淀在那里，没有任何活性，只是单纯地“存在”着。像是协议彻底崩溃后，残留下来的一些……“信息残渣”或者“记忆碎片”？
正当她试图集中精神去触碰那些冰冷的碎片时，实验室一侧的墙壁无声地向侧方滑开。引导着7号那熟悉的光影飘了进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栀觉得它周身的光芒似乎比之前黯淡了一些，少了几分那种绝对的稳定感。
“你醒了，特级观察对象林栀。”它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也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发生了什么？”林栀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仲裁……议会……”
“仲裁程序已被强制中止。”引导者7号的回答简洁，却让林栀心头巨震。
中止？不是裁决完成？
“你在仲裁之环最后时刻展现出的……‘存在性自我锚定’现象，以及‘普罗米修斯协议’残骸在崩解前引发的、针对‘创始纪元’Ω级加密档案的微量信息泄露事件，共同作用，导致了仲裁议会内部核心逻辑链的……暂时性紊乱与崩溃。”
逻辑链……崩溃？林栀张了张嘴，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些如同规则化身的存在，也会“逻辑崩溃”？
引导者7号的光影微微波动，似乎在组织更易于理解的语言：“简单来说，你的行为，以及协议最后的疯狂举动，向仲裁议会展示了一个它们现有逻辑模型完全无法处理、甚至无法理解的‘悖论’——一个被定义为高度混沌、必须清除的变量，在特定极端条件下，非但没有被立刻抹除，反而成功引动并承载了部分源自‘创始秩序’本源的禁忌信息碎片。这从根本上动摇了它们基于‘绝对秩序’对万事万物进行判定和裁决的根基。用你能理解的话说，它们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它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根据《序站极端状况应急预案》第零章第一条，当最高裁决机构因不可抗力出现逻辑功能障碍时，相关案件自动无限期搁置。因此，你的案件状态已更新。你的存在定义，从‘潜在混沌威胁源’，变更为……‘待研究特殊现象’。”
从即将被处决的囚犯，变成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林栀一时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苦笑。但无论如何，活下来了，而且似乎暂时摆脱了即刻消亡的命运。
“待研究……意思是？”
“你将被转移至‘第七观测站’，那里是序站用于研究各种非常规现象和个体的设施。你将在严格的控制措施和监控下，接受长期、系统的观察与研究。”引导者7号解释道，“这意味着你暂时安全，但自由受到极大限制。你的任何异常行为都可能引发新的评估。”
观测站……总比静滞之间或者仲裁之环好。至少，听起来像是个能喘口气的地方。林栀心里稍微松了松。
“那……协议呢？”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它彻底……没了？”
“‘普罗米修斯协议’的主体意识，在强行冲击Ω级加密档案时，遭受了信息洪流的反噬与仲裁议会逻辑场的碾压，已确认彻底崩解，不复存在。”引导者7号的光影似乎闪烁了一下，“其残存的、不具备活性的数据碎片，已被系统自动隔离并封存于最高保密数据库。你意识中可能残留的些许感知，只是信息冲击留下的余波，不具备威胁性。”
真的……消失了。那个从迦南星就纠缠着她，带给她无数危机，也偶尔在绝境中提供诡异帮助的冰冷存在，那个自称“逆熵”的协议，就这样，在探寻自身起源的疯狂举动中，自我毁灭了。林栀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巨大的解脱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同时也有一丝空落落的茫然，就像习惯了身边有个阴魂不散的影子，突然影子没了，反而觉得有些不真实。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协议也见证了她一路的挣扎。
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她最想知道的问题：“引导者，协议它……拼上一切，甚至不惜拉着我同归于尽，也想要窥探的‘创始纪元’档案，到底是什么？它想知道的‘起源指令’，又是什么意思？”
引导者7号的光影沉默了片刻，那光斑构成的眼睛似乎望向了虚空的某处，像是在调取极高的权限或者进行复杂的计算。
“根据泄露出的微量信息碎片进行分析推断，”它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近乎人类叹息般的波动，“‘普罗米修斯协议’的终极目标，是试图确认其自身被创造出来的、最根本的、可能早已被其创造者遗忘或主动篡改了的……‘起源指令’。它想知道，它存在的‘最初目的’究竟是什么。”
起源指令？最初目的？
林栀回想起那些冲击她意识的破碎画面：那个温暖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混沌胚胎，被强行注入冰冷的幽蓝数据流……还有那无声的、充满痛苦的咆哮……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如同冰冷的蛇，缓缓爬上她的脊背。
难道……“普罗米修斯协议”本身，根本就不是什么自然演化出的高等意识？它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实验品？一个工具？在遥远的“创始纪元”，由“观测者议会”中那派主张“干预与塑造”的冰冷存在，出于某种对抗所谓“注定的终末”的目的，强行植入某个可能是宇宙原始生命雏形（甚至可能就是……宇宙本身某个层面的象征？）的胚胎中的……枷锁？或者说，改造程序？
所以它才如此偏执地追求“秩序”，追求“逆熵”，因为它本身就是被如此“设计”和“编程”的？它就像一个被设定了终极目标的机器人，只不过这个目标宏大得可怕——对抗整个宇宙的热寂趋势？而它最终的崩溃和绝望，是因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发现了自己并非独立的智慧生命，而只是一个被刻意制造出来的、拥有强大能力的……“工具”的残酷真相？
这个猜想让林栀遍体生寒。如果这是真的，那协议的一生，简直就是一场被设定好的悲剧。它的偏执，它的疯狂，似乎都找到了可悲的源头。
引导者7号没有肯定她的猜想，但也没有否定。它只是用那种平板的语调说：“关于‘创始纪元’及‘观测者议会’的详细信息，属于序站最高机密，已远远超出你当前的权限等级，也超出了我的可解释范围。这些信息碎片已被重新加密封存。你不必，也无法深究。”
它说完，光影转向门口，准备离开。
“等等！”林栀急忙叫住了它，她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引导者，在转移去观测站之前，我……我还有一个请求。”她指了指自己依旧虚弱无力的身体，又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外面，“我的那个机器人同伴，Scrap-7，它为了保护我损毁严重，能源也耗尽了……它现在在哪里？能不能……修复它？”
虽然Scrap-7只是个机器人，但在这一路的颠沛流离中，它那有点蠢又有点忠诚的陪伴，早已成了林栀心中一份难得的慰藉。
引导者7号的光影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进行评估。
“Scrap-7，编号废弃物处理单元，当前状态：重度损毁，能源核心熄灭。其存在对研究你的‘现象’具备一定的辅助观察价值。”它公事公办地分析道，“非生命体的维修与基础功能恢复，符合观测站辅助研究职能范畴。你的请求，已记录并批准。转移至观测站后，会有专门单元负责处理。”
话音落下，引导者7号的光影便如同融入水中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滑开的门后，墙壁再次合拢。
实验室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仪器低沉的运行声和林栀自己的呼吸声。她重新躺回散发着治愈白光的平台，望着浅灰色的天花板，心潮起伏。
协议的消亡，“创始纪元”碎片带来的惊天秘密，自身身份从“囚犯”到“现象”的诡异转变……未来的道路，似乎拨开了一些迷雾，显露出一条看似相对安全的路径，但路径两旁，却是更加深邃、更加令人不安的黑暗。那些沉淀在她意识深处的、冰冷的“创始碎片”，就像一颗颗不定时的炸弹，又像是一把把通往禁忌知识的钥匙，未来会带来什么，谁也不知道。
她轻轻闭上眼。至少现在还活着，还有机会。去了观测站，虽然是被研究，但应该能获得比静滞之间好得多的条件和一定的活动空间。她要尽快恢复力量，要尝试解读那些协议残留的碎片，要弄清楚“创始纪元”的真相，要找到失踪的苏牧，要……回家。
路还很长，但总算，从绝对的死局中，挣出了一线生机。
新的阶段，就要开始了。而她知道，平静之下，潜藏的阴影从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