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凄厉,吹过苏州老宅的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顾老抱着姜芸,只觉得怀中这个年轻的生命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一座山。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闻,若不是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那张本应光彩照人的脸庞,此刻白得像一张宣纸,只有嘴角和下颌的血迹,触目惊心。
“姜丫头……姜丫头……”顾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滑落,滴在姜芸冰冷的额头上。他活了八十多年,见过生死,见过别离,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恐惧和悔恨。他恨自己的固执,恨自己将这丫头引向了这间夺命的密室。
他颤抖着,从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摸出一个老式的翻盖手机。这是孙子硬塞给他的,他平时只用来接听,连拨号都磕磕绊绊。此刻,他的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才凭着记忆,按下了那个唯一存过的、属于陈嘉豪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瞬间,顾老几乎是吼出来的:“陈先生!快来!快来老宅!姜芸她……她要不行了!”
电话那头的陈嘉豪正在酒店房间里,与律师团队研究樱花社伪证的细节。顾老这声凄厉的呼喊,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猛地站起,椅子被撞翻在地也浑然不觉。
“顾老!您别慌!慢慢说!姜芸怎么了?”陈嘉豪的声音因紧张而变了调。
“血……好多血……她拿到绣谱就倒下了……快没气了……”顾老语无伦次,只会重复着这几个字。
“我马上到!撑住!无论如何撑住!”陈嘉豪挂断电话,大脑飞速运转。他立刻拨通了自己司机的电话,命令道:“备车,去顾园,最快速度!然后联系苏州最好的私立医院,准备好急救团队和直升机,我十分钟后到!”
做完这一切,他抓起外套,冲出房门。走廊里,他遇到了闻声而来的小满。女孩看到他煞白的脸色,担忧地用手语比划着:【陈哥,怎么了?】
“姜芸出事了!”陈嘉豪言简意赅,没有时间解释,“你留在酒店,等我消息!”
他冲进电梯,心脏狂跳不止。姜芸倒下……拿到了绣谱却倒下……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本绣谱,难道是双刃剑?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十分钟后,陈嘉豪的车如同黑色的猎豹,嘶吼着停在顾园门口。他推开车门,几乎是一路冲进了那间弥漫着血腥与霉味的密室。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姜芸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下铺着顾老脱下的外衣。她的脸色比月光还要惨白,一头青丝中的白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而她的手中,竟紧紧攥着一本他从未见过的、残破的民国日记本。
顾老瘫坐在一旁,像一尊失魂落魄的石像。
“怎么回事?”陈嘉豪蹲下身,手指探向姜芸的颈动脉。那脉搏微弱、细速,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她一碰到绣谱……就这样了。”顾老指着掉落在地、被血染红一角的明黄色锦盒,“这本日记……是她倒下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她手里的……凭空出现的!”
陈嘉豪的目光落在那本日记上。它的材质很奇特,并非普通纸张,触手有一种温润的丝质感。他迅速将姜芸、绣谱和日记都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一位文物鉴定专家,备注:“十万火急,立刻分析材质和年代!”
很快,私人医生和救援团队赶到。经过紧急处理,姜芸被抬上担架。陈嘉豪亲自护送,一路呼啸着送往医院。直升机在苏州的夜空中划过一道亮光,像一颗急切坠落的流星。
医院里,急救室的灯亮了起来,像一只吞噬希望的巨眼。
陈嘉豪站在门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遍遍地看着手机里那本日记的照片。鉴定专家的回复已经传来:【纸张为特殊丝帛混纺,民国时期工艺。墨迹是天然矿物染料,与记载中的某种失传绣线染料成分吻合。结论:此物为真,且价值连城。】
凭空出现,却是真品。这愈发显得诡异。
陈嘉-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翻开自己用手机拍下的日记照片,一页页地看过去。当他看到第一页那段话时,他的呼吸停滞了。
“灵泉非天赐,乃万众匠心所聚……”
他瞬间明白了。他一直以为姜芸的“灵泉”是一种天赋,一种幸运。原来,那是一份沉重的传承,是无数绣娘精神的结晶。而姜芸,就像一个守着巨大宝藏却不知如何使用的孩子,每一次修复,都是在挥霍这份祖产。
当她找到绣谱,完成了“寻宝”的使命后,这份来自历史深处的“匠心”便完成了托付,抽身离去。而姜芸,则被彻底掏空。
“……悟得‘固本培元针法’,以传承续命火,以匠心养灵根……”
陈嘉豪的目光死死盯住这几行字。
固本培元针法!这是救她的唯一希望!
可这针法到底是什么?后面的话更加晦涩:“以针引气,以线通脉……授人以渔……生机互换……”
授人以渔?生机互换?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她去教别人?可她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教?互换……难道是要她用自己的生机去换别人的?那岂不是饮鸩止渴?
陈嘉豪感到一阵无力。这本日记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却写得像一本天书。
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神情凝重:“陈先生,病人情况非常危险。我们检查了所有项目,她的各项器官都在急剧衰竭,但查不出任何病理原因。就像……就像生命力被凭空抽走了。我们已经用尽了所有办法,只能靠药物和设备维持,能不能醒过来,就看她自己的意志了。”
“意志……”陈嘉豪喃喃自语。他知道,姜芸的意志力如钢铁般坚韧。但这一次,她面对的不是敌人,不是困境,而是生命本身的枯竭。
他走进重症监护室。姜芸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监护仪上那条微弱跳动的曲线,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陈嘉豪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她那只没有输液的、冰冷的手。他打开手机,将日记的页面放大,一字一句地读给她听,仿佛声音能穿透意识的屏障。
“姜芸,你听着。灵泉不是你的,是大家的。你把它用完了,现在,我们要把它找回来。”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说‘授人以渔’,说‘生机互换’。我明白了。不是让你去交换,而是让你去‘给予’。你之前一直在‘索取’,从灵泉里索取力量。现在,你要反过来,你要‘给予’。”
“你把你的技艺,你的匠心,你的所有,都教出去。每多一个传承者,‘万众匠心’的火焰就多一分光亮。那光亮,会反过来滋养你。这就是‘固本培元’,这就是‘续命火’!”
他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但这已经是唯一的路。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合作社的电话:“立刻通知所有核心成员,到苏州总院会议室开会。不,小满,你直接来医院,带上你最珍视的那套绣具。所有人,放下手里的一切,准备……准备学习一门全新的课程。”
挂了电话,他看着姜芸,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姜芸,你听到了吗?你不能倒下。苏绣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没有你。”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教会了所有人什么是苏绣,现在,轮到我们,来教会你,什么是‘活着’。”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那位文物鉴定专家发来的另一条信息。
【陈先生,关于那本绣谱上的血迹,我做了个光谱分析。血迹中除了正常的血液成分,还检测出一种极其微量的、从未见过的有机荧光物质。这种物质……与那本日记丝帛的染料,有某种……共鸣反应。】
陈嘉豪猛地看向手机屏幕。
血迹……与日记染料……共鸣?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难道……姜芸的血,无意中激活了什么?或者,那本绣谱,和这本日记,本来就是一对?一个是“形”,一个是“神”?而姜芸的血,就是连接“形”与“神”的钥匙?
他立刻给专家回信:【继续追查这种荧光物质,查它的来源,查它的一切!】
新的谜团,如同深海下的暗流,在危机的漩涡中悄然浮现。
而此刻,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小满背着绣架,手里捧着一个木盒,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她看到病床上毫无生气的姜芸,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快步走到床边,没有哭出声,只是伸出手指,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姜芸的手背。
就在指尖接触的瞬间,小满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的眼睛猛地睁大,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她“看”到了。
在她的触感世界里,姜芸不再是一个有温度的身体,而是一团即将熄灭的、微弱的烛火。火焰摇曳,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黑暗吞噬。
但同时,她也感受到了另一股气息。那气息来自陈嘉豪手中的手机照片,来自那本神秘的日记。那是一颗种子。一颗沉睡的、却蕴含着磅礴生命力的种子。
它被包裹在坚硬的外壳里,等待着……等待着有人用“匠心”将它唤醒,然后,种进那片即将熄灭的火焰里。
小满抬起头,看着陈嘉豪,她的眼神不再只有悲伤,而是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
她用绣针在随身携带的布上,用力地划下两个字:
【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