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合作社的空气里,仿佛变成了一种粘稠而沉重的液体,流动得异常缓慢。
每一天的太阳升起,都像是在宣告又一场无声的凌迟。往日里,绣娘们穿针引线的“沙沙”声,是这里最动听的交响乐。而现在,大厅里空荡荡的,一半的绣架都蒙上了防尘布。剩下的绣娘,也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眼神空洞,针脚也失去了往日的灵气。
背叛的阴影,像一层挥之不去的雾霾,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个被樱花社收买的年轻绣工,在事发后便悄然消失了。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在他空荡荡的工位上,留下了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化学染料速成手册》。那本册子,像一块烙铁,烫在每个坚守匠心的绣娘心上。
姜芸没有去追查,也没有在公开场合提过那个人的名字。她只是在大风暴来临后的第二天,召集了所有还留在合作社的人。
那是一场沉默的会议。
姜芸站在台前,没有讲大道理,也没有慷慨激昂。她只是拿出了一幅自己早年的习作,一幅绣坏了的鸳鸯。那对鸳鸯,一只眼睛绣得神采奕奕,另一只却因为一根丝线的颜色用错,显得呆滞无神。
“我刚学绣的时候,师父告诉我,苏绣的魂,在于‘心手合一’。”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心里想什么,手上就有什么。心里有光,绣出的花就会开。心里有恨,绣出的鸟,翅膀都是沉重的。”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或惶恐、或迷茫、或愤怒的脸。
“有人选择了捷径,用化学的鲜艳,代替了天然的灵动。有人选择了背叛,用我们的心血,去换取眼前的利益。我很难过,但我不会去恨。”
“因为我知道,他们抢走的,只是苏绣的‘形’,是它的皮囊。而我们手中握着的,是苏绣的‘神’,是它的根。这根,不在任何一本针法谱里,不在任何一张商标纸上,它就在我们每个人的指尖上,在我们的记忆里。”
“只要我们还记得第一针落下去时的虔诚,还记得为了配一种颜色,染了上百次丝线的执着,还记得为了绣好一片花瓣,在灯下熬过的无数个夜晚……那苏绣,就死不了。”
说完,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一片寂静。随即,不知是谁先开始,响起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那哭声,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迅速蔓延开来。王桂香坐在角落里,低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这场会议,没有开除任何人,没有追责任何事。但比任何惩罚都更有效。它重新点燃了那些即将熄灭的火种——名为“匠心”的骄傲。
会议结束后,姜芸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那幅绣着“锦绣阁”门楼的绣品,已经完成了大半。青砖黛瓦,雕花门楣,在丝线的光影下,仿佛带着百年前的温度,静静地凝视着她。
这几天,她除了处理合作社的危机,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这幅绣品上。她不只是在绣一幅画,她是在用针尖,与那段被尘封的历史对话。她试图从那些冰冷的线条中,感受当年的繁华,寻找一丝一毫的线索。
“咚咚咚。”
陈嘉豪推门进来,脸色比几天前更加凝重。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直接扔在了桌上。
“没结果。”他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挫败感,“我把苏州所有姓秦的户籍资料、族谱、地方志,能找的都找了。符合‘清末绣庄总管’这个时间段的秦氏家族,有三十七支。但要么是家道中落,早已不知所踪;要么是后人迁居海外,断了联系;还有的,族谱上明确记载,祖上世代行医或经商,与丝绸业毫无关系。”
他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资料和关系图,每一个终点,都是一个红色的“查无此人”。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所有的线索都掐断了。”陈嘉豪疲惫地坐倒在椅子上,“他们太狡猾了。如果他们真的伪造了历史,那他们一定在几十年前,甚至更早,就开始布局了。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抹去所有对他们不利的痕迹。”
姜芸没有说话,她只是拿起绣针,继续在绣绷上穿梭。针尖落下,一丝极细的灰色丝线,为门楼的瓦片添上了一抹岁月的斑驳。
她的沉默,让陈嘉豪更加烦躁。“姜芸,我们是不是……太天真了?靠这种大海捞针的方式,能找到什么?也许绣谱早就毁了,也许秦家的后人早就不知道这回事了。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外面的世界却在一步步被他们蚕食!”
姜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抬起头,看着陈嘉豪布满血丝的眼睛,轻声说:“嘉豪,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灵泉底部浮现的那些民国文字吗?”
陈嘉豪一愣。
“当时我只看清了几个字,像是一篇日记的片段。”姜芸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其中有一句,我记得特别清楚。”
“它说:‘匠心不灭,命火永续。守此物者,非为一姓之私,乃为万世之基。’”
守此物者,非为一姓之私,乃为万世之基。
这句话,像一道钟声,在陈嘉豪的脑海里轰然作响。
他瞬间明白了姜芸的坚持。
她在寻找的,不仅仅是一本绣谱,一个证据。她在寻找的,是一种精神的传承。那个守护了绣谱的秦家,一定也秉持着这样的信念。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放弃,更不会让历史被随意篡改。
“我明白了。”陈嘉豪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焦躁和挫败,被一种新的坚定所取代。“我换个思路。既然找不到人,那我们就找‘物’。”
“物?”
“对,物。”陈嘉豪重新拿起那个文件夹,迅速翻阅着,“苏州古城,历经百年变迁,很多老宅子都被拆了。但凡是有点历史的,在拆迁前都会有详细的建筑测绘和文物登记。我让团队去查苏州市档案馆,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所有关于‘绣庄’、‘丝绸’、‘织造’相关的老宅拆迁记录。也许那座‘锦绣阁’不在了,但它的地基,它的一砖一瓦,总会留下痕迹。”
这是一个浩大而繁琐的工程,如同在沙漠里寻找一粒特定的沙子。但此刻,他们别无选择。
接下来的几天,姜芸白天安抚人心,处理合作社日益紧张的财务,晚上就着那盏孤灯,一针一线地绣着她的“锦绣阁”。而陈嘉豪,则带着他的团队,一头扎进了故纸堆里。
时间就在这种近乎绝望的寻找中,一天天过去。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夜。
陈嘉豪浑身湿透地冲进了姜芸的办公室,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发黄的、边缘已经破损的图纸,激动得语无伦次。
“找到了……可能……找到了!”
姜芸猛地站了起来。
“不是‘锦绣阁’,”陈嘉豪将图纸在桌上铺开,因为激动,他的声音都在发抖,“档案馆的老先生帮我找到了一份被遗漏的档案,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苏州南园片区危房改造的测绘图。其中有一座宅子,非常特殊。”
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角落。
“这座宅子,在所有官方记录里,都只登记了一个门牌号——南园三十七号。没有户主姓名,没有历史沿革,备注一栏里写着‘无主私产,待处理’。但是,负责测绘的老工程师在笔记里,顺手画了一幅宅院的草图,并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
陈嘉豪指着那行几乎难以辨认的钢笔字,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院内布局,似清末‘锦绣阁’规制,惜已破败不堪,唯余门楼尚存。’”
锦绣阁!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姜芸的脑海中炸开。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图纸,心脏狂跳。那座她在心中绣了无数遍的门楼,那座只存在于历史记载和想象中的建筑,竟然真的以这样一种方式,留下了它的痕迹。
“南园三十七号……”姜芸喃喃地念着这个地址,“它现在在哪?”
“这就是最关键的地方!”陈嘉豪的语气变得复杂起来,“南园片区早就拆迁了,建起了新的商业区。原来的门牌号,早就作废了。我按照老地图的比例尺,和新区的规划图反复比对,推算出了那个位置大概在……”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就在现在苏州最繁华的步行街,‘观前街’的背后,一条叫‘滚绣坊’的巷子里。那一片,是苏州保留最完整的古建筑群之一,里面住的,都是些地地道道的老苏州。”
滚绣坊。
一个多么富有讽刺意味的名字。
姜芸看着窗外漆黑的夜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古老巷弄。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扇斑驳的木门背后,就藏着他们苦苦寻找的答案。
“我明天就去。”姜芸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陪你。”陈嘉豪说。
“不。”姜芸摇了摇头,“你留在这里,稳住合作社。这件事,我去。”
她知道,面对的可能是一位孤僻的老人,一场艰难的沟通。这需要的是耐心和共情,而不是商业谈判的技巧。
她缓缓走回绣绷前,看着那幅即将完成的“锦绣阁”。
门楼之下,她用最细的笔触,绣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背对着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秦总管,”她轻声说,像是在对绣品说话,也像是在对那段历史对话,“我来了。”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仿佛是百年前的回音。
一场跨越时空的寻访,即将在黎明时分,拉开序幕。而那扇被遗忘的门背后,等待她的,会是通往真相的钥匙,还是另一重紧锁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