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瞻正靠在窗边的轮椅上,手中握着一卷《孙子兵法》,夕阳金色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温柔地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光,稍稍减弱了几分平日的冷硬与疏离。
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眸便见程妍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裙摆处甚至还沾着些许从庄子上带回来的尘土,发髻也有些微散乱。
他刚想开口,询问她今日去庄子是否一切顺利——
\"谢瞻!我跟你说,庄子上的大家都太好了!郑叔他们……\"
程妍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语速极快地将今天在庄子上的种种安排、与郑叔关于分成的对话、老兵们朴实忠诚的反应,叽里呱啦、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小脸因为激动和奔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眸亮得惊人。
说到最后,她更是双手合十,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亮晶晶地、充满\"感激\"地望着他,语气诚挚又带着几分夸张:\"真是太谢谢你了!
给了我这么好、这么可靠的人手和庄子!我简直无以为报,嗯……那就,那就给你好好按按腿,活络一下气血吧!\"
话音刚落,根本不给谢瞻任何拒绝或反应的机会,她直接转向旁边侍立的青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吩咐道:\"青竹,快,帮将军到床上去,趴好。这个姿势更方便按摩腰部。\"
青竹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弄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轮椅上的谢瞻,等待主人的示意。
谢瞻也被她这一连串如同疾风骤雨般的话语和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有些怔忡,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薄唇刚启,那句\"胡闹\"尚未出口——
程妍已经在一旁跺着脚,语气急切地催促:\"快点呀青竹!别愣着了!\"
青竹见自家少爷虽然没有明确同意,但似乎也因为少夫人这不同寻常的热情而有些措手不及,并未立刻出声反对。
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谢瞻从轮椅上抱起来,动作轻柔却坚定地将他安置在铺着软褥的床榻上,然后按照程妍的要求,帮他调整成俯卧的姿势,将受伤的腰背部完全暴露出来。
谢瞻何时被人如此\"摆布\"过?
尤其是当着程妍的面,被小厮这样如同对待易碎品般抱上抱下,还要被她指挥着在床上翻身趴好……
一股混合着羞恼、尴尬和些许被冒犯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让他耳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烫,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红。
他猛地扭过头,看向站在床边的程妍,眼神锐利,嘴唇再次张开,斥责的话语已到了舌尖——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谢瞻扭头看向程妍,怒气即将发作的瞬间,程妍仿佛是因为\"太过激动\",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不偏不倚,恰好重重地摔趴在谢瞻的背上!
她的胸膛紧紧贴住了他宽阔却略显单薄的背脊。
\"嘎巴!\"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清晰可闻的骨骼错动声,在骤然变得死寂的房间里突兀地炸响!
只见程妍一手看似慌乱地撑在谢瞻劲瘦的腰侧,实则五指暗含巧劲,如同铁钳般稳稳按住了刚刚复位后的腰椎位置,防止它再次错开;
另一手的手肘则似乎是不小心重重抵在了坚硬的床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整个人狼狈地、用尽全力才撑起身子,嘴里连珠炮似的道歉,声音带着真实的颤抖:\"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太激动了,没站稳!有没有压到你?有没有弄疼你啊?\"
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没有一丝血色,额角甚至迅速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微微哆嗦着,看起来比床上正承受着巨大痛苦的人还要惊慌、还要虚弱无力。
而此时的谢瞻,已经完全听不到程妍在说什么了!
没有麻药,毫无心理准备!
程妍利用摔倒的瞬间、身体的重量和那股巧劲,精准、迅猛、毫不留情地将他那错位已久的腰椎,直接、强行地复位了!
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如同最狂暴的海啸,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每一根神经!
那痛楚尖锐至极,仿佛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他的脊椎上,又像是被生生撕裂了一般。
饶是他意志坚韧如铁,在战场上受过无数伤也未曾吭过一声,此刻也忍不住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额头和脖颈上的青筋瞬间暴起,蜿蜒如同虬龙,豆大的冷汗如雨般渗出,几乎是在几个呼吸间就浸湿了他鬓角的碎丝和单薄的中衣后背。
他死死咬住牙关,下唇甚至被咬出了血痕,才勉强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
全身的肌肉都因为这极致的痛苦而紧绷、痉挛起来。
旁边的青竹被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呼吸都停滞了,脸色惨白如纸,目瞪口呆地看着趴在床上剧烈喘息、痛苦不堪的少爷,以及旁边摇摇欲坠、一脸\"闯了大祸\"模样的少夫人。
\"我…我我去找府医!少爷您撑住!\"
青竹猛地反应过来,声音都吓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几乎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出了房间,脚步声杂乱而仓惶。
没错!
程妍就是利用了这场她精心策划、表演逼真的\"意外\",快、准、狠地将谢瞻那棘手的腰椎错位给强行接正了!
看似慌乱失措的失手摔倒,实则从她踏入这个房间开始,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甚至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在她的计算之内。
从她催促青竹抱他上床、帮他翻身开始,她那微弱的木系异能就已经在悄然运转,如同最柔韧而细密的能量丝网,小心翼翼地包裹、护住了他腰椎处脆弱的神经和周围软组织,最大限度地确保在复位那惊险的一瞬间,不会因为力道过猛或角度偏差而造成二次伤害。
谢瞻之前只顾着因她的\"胡闹\"和被摆布而羞恼,心神被扰,根本未曾察觉到腰间那细微的、如同暖流般悄然流淌过的异样能量。
而当那声决定性的\"嘎巴\"响起,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极致剧痛,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和思维,痛苦淹没了一切,哪里还顾得上去冷静思考、分析这\"意外\"发生的时机和细节有何蹊跷?
程妍本就所剩无几的木系异能,经过这番精细入微、不容有失的操作,几乎被消耗一空,精神力也透支严重。
她此刻的脸色苍白、虚汗涔涔、摇摇欲坠的模样,倒有七分是能量过度消耗后的真实虚弱,只有三分是刻意演出来博取同情、降低怀疑的演技,看起来确实比趴在床上忍受着剧痛余波的谢瞻还要凄惨几分。
没过多久,整个护国公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了。
谢老夫人拄着拐杖,在嬷嬷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赶来;谢国公夫妇更是面色惶急,步履匆匆;后面跟着提着沉重药箱、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府医。
一窝蜂的人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太多礼数,直接涌进了房间。
\"瞻儿!我的瞻儿怎么样了?\"
谢夫人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眼圈瞬间就红了,扑到床边,看着儿子惨白的脸色和湿透的鬓角,心疼得无以复加。
\"严不严重啊?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摔着了?痛不痛啊?\"
谢老夫人也心疼得直抹眼泪,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想去触摸孙子的额头,又怕碰疼了他。
三位长辈心急如焚,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关切都毫无保留地集中在了趴在床上、冷汗涔涔、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谢瞻身上,根本没人有闲暇去注意、去责怪角落里那个脸色苍白、缩着肩膀、看起来吓坏了的\"罪魁祸首\"程妍。
这让她心底那点心虚和负罪感,总算稍微减轻了一点点。
\"都安静点!\"
还是经历过风浪的谢国公勉强维持着镇定,沉声喝道,声音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都让开,让府医好好给瞻儿检查!\"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谢瞻努力压抑着的、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以及几位女眷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声。
府医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上前,对着意识尚且清醒的谢瞻恭敬道:\"谢将军,得罪了,老朽需要仔细检查一下您的伤处。\"
\"……无妨,查吧。\"
谢瞻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沙哑虚弱。
剧烈的疼痛过后,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麻木、酸胀和轻微刺痒的感觉,正从腰部的伤处逐渐蔓延开来,这种感觉与他之前腰部以下那片死寂的、毫无任何反馈的虚无状态截然不同,这让他死寂的心湖深处,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去捕捉的涟漪。
府医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被汗水浸湿的中衣,露出精壮却因久卧而肌肉略显松弛的背部,仔细地按压、探查着他腰椎伤处的每一寸肌肤和骨骼。
忽然,府医发出一声无法抑制的惊疑:\"咦?\" 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的心立刻被这声\"咦\"高高提起,悬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住了,紧张地看着府医。
府医抬起头,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神色,连花白的胡须都在微微颤抖,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和困惑:\"奇哉!怪哉!谢将军,您这腰伤……老朽之前数次诊断,分明是骨节错位,断开之相,气血瘀滞于伤处,阻塞不通,故而下肢无力,知觉全无。
可现下……现下这错位的骨头,为何……为何竟自行接续回去了?虽骨骼断裂之处尚未完全愈合如初,需要静养,但这错位之处,位置已然归正,不再压迫周遭!
谢将军,您……您此刻双腿,可有任何知觉?哪怕是极其轻微的麻、痒、或者是针刺般的刺痛?任何一种感觉都好!\"
府医那句\"骨头已然归正\"的话,如同一块千斤巨石投入了谢瞻早已死寂多时的心湖,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冲击着他用绝望筑起的堤坝。
巨大的、几乎不敢去奢望的期待,如同破晓的曙光,猛地攫住了他冰冷已久的心脏。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集中起残存的全部精神,拼命地、努力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祈求,想去感知那双沉寂了太久、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腿——哪怕是针扎般的刺痛,或者是蚁爬般的麻痒,哪怕是任何一种代表着神经还在活跃的、不舒服的感觉都好!
然而,除了腰间伤处传来的、因正骨后不可避免的酸胀麻木和隐隐作痛之外,腰部以下,依旧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深不见底的虚无,一片空洞的死寂。
那双腿,仿佛依旧沉睡在另一个世界,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记忆,无法唤醒,无法连接。
\"……没有。\"
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将那巨大的、刚刚升腾起的期待硬生生掐灭,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失落与自嘲,将那点不该有的希望火苗狠狠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府医见状,眉头紧锁,又仔细号了许久的脉,感受着那比以往似乎有力了些许、但依旧阻滞不畅的脉象,沉吟良久,才捋着胡须,面色凝重地缓缓开口:\"将军,您这腰伤,之前是因骨节错位,压迫乃至损伤了经络,导致气血不通,下肢失养,故而无知无觉,形同枯木。
如今,不知是何等机缘巧合,这错位的骨头竟是奇迹般地归位了,此乃不幸中之万幸!意味着最大的堵塞之处已通其一。然而,\"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谨慎,\"骨骼归位只是第一步,那受损断裂的经络能否自行修复弥合,气血能否重新畅达,灌注于下肢,仍需时日仔细观察,更要看将军您自身的恢复能力、造化与日后复健的毅力。
老朽会为您重新调整药方,加入更多舒筋活络、益气养血之品,内外兼治,助您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