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的飞驰将魔都的钢铁森林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逐渐绵延开来的青翠山峦与纵横交错的水网。城乡巴士在略显颠簸的柏油路上摇晃,载着一车带着鸡鸭、拉着家常的乡民,晃晃悠悠地驶向大山深处。最后一段路,连巴士都无法通行,白梨只能拦下一辆浑身作响的“摩的”,师傅是个黝黑健谈的中年人,听说她要去安溪村,格外热情。
“安溪村啊,好地方哩!就是偏了点,年轻人都跑出去喽!姑娘你是去探亲?”
白梨抱着背包,感受着耳边呼啸而过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山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算是吧,回去看看。”
摩托车在盘山路上突突前行,一侧是苍翠的山壁,另一侧是开阔的峡谷,远处梯田如碧色阶梯,层层叠叠,偶有白墙黑瓦的村舍点缀其间,像一幅晕开的水墨画。
她的心跳,随着目的地的临近,反而渐渐平稳下来。一种奇异的、类似于近乡情怯,却又更多是安宁的情绪包裹着她。
在村口唯一的小卖部门口下了车,谢过师傅,白梨根据记忆中妈妈模糊的描述,沿着一条被杂草侵占大半的青石板路,向着后山走去。
行李箱的轮子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发出艰难的咕噜声。越往上走,人烟越少,只剩下不知名的鸟鸣和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响。
正午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空气湿热,却纯净得让人忍不住深深呼吸,每一次吐纳都仿佛能洗涤掉一丝从都市带来的浊气。
终于,爬上一个缓坡,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依山势开垦的梯田,如同巨大的绿色台阶,静静地铺展在她面前。只是,这绿色并非整齐划一的作物,而是肆意疯长的野草、纠缠的藤蔓、低矮的灌木丛,以及……在这一切野蛮生长中,依旧顽强地探出枝丫、叶片却明显缺乏打理的一垄垄茶树。
它们像被遗忘的士兵,沉默地坚守着这片早已荒芜的阵地。梯田的石坎有些已经坍塌,泥土流失,更添了几分破败与苍凉。
梯田的最高处,靠近一片茂密竹林的地方,立着一栋低矮的木屋。白墙早已斑驳,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骨架,大片大片的爬山虎几乎将它整个包裹,屋顶的瓦片缺失了不少,看起来摇摇欲坠。
这就是外婆留下的老屋,和那片传说中的二十亩茶园。
比想象中……更加荒凉,却也更加宁静,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缓慢而有力的跳动声。
她拖着行李箱,走到木屋前。小小的院落里,杂草已齐膝高。屋门歪斜着,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铁锁。她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一把妈妈很多年前寄给她的、她几乎从未想起过的钥匙。
试着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灰尘、木头腐朽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从没有窗纸的窗棂和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形成一道道清晰的光柱,可以看到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细微尘埃。
屋里空间不大,一眼就能望尽。堂屋兼厨房,只有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几张条凳,一个砖砌的灶台,上面落着厚厚的灰。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清原本模样的农具。里间是卧室,只剩下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架,蚊帐早已腐烂成絮状。
简陋,破败,家徒四壁。
然而,白梨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心中涌起的却不是失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平静。
这里,没有ppt,没有deadline,没有令人窒息KpI。有的,只是时光缓慢流淌过的痕迹。
她走到屋外,院门口有一张被磨得光滑的石凳,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柔软的青苔,像为岁月铺就的绿丝绒垫子。她轻轻拂开一片青苔,坐下。
行李箱倒在脚边,她拿出手机。信号格微弱地跳动着一两格。
她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几乎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了,那头传来母亲叶知秋焦急的声音:“梨子?!你怎么样了?昨天收到你那条没头没脑的辞职微信,打你电话又打不通,吓死我了!你现在在哪?”
白梨听着母亲连珠炮似的追问,鼻尖微微发酸。她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妈,我没事。就是……太累了,想彻底休息一段时间。”
她顿了顿,看着眼前荒芜却广阔的茶园,轻声说:“我回安溪村了。来看看外婆留下的老屋和茶园。”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她几乎能想象到母亲惊讶错愕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是,预想中的指责和劝说并没有到来。母亲只是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情绪——担忧、理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累了……就好好休息。回家来,妈给你做好吃的。”母亲的声音柔软下来,“那个茶园,荒了快二十年了,杂草比人都高,房子也没法住人……你一个人在那怎么行?要不……”
“妈,”白梨打断她,语气却异常坚定,“我就想在这里待着。挺好的,真的。空气很好,很安静。”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下,然后是父亲白远山的声音接过了电话,他的声音总是更沉稳一些:“梨子,确定没事?身体要紧。”
“爸,我没事,就是需要静一静。”
“好。”父亲没有多问,只是沉声道,“那地方偏,你一个人注意安全。缺什么少什么,打电话跟我们说。那茶园……随你折腾吧,本来就是留给你妈的,你妈没兴趣,现在归你了。别有压力,荒着就荒着,人没事最重要。”
没有追问她为什么突然辞职,没有质疑她心血来潮跑回穷乡僻壤,只有最质朴的关心和支持。
白梨的眼眶终于忍不住湿润了。她哽着嗓子“嗯”了一声:“我知道,谢谢爸。帮我跟妈说,别担心,我过段时间就回去看你们。”
挂了电话,她坐在石凳上,久久没有动弹。山风吹过,带来竹叶的沙沙声和不知名野花的淡淡香气。手腕上的胎记微微发热,仿佛也在为这片天地间的宁静而舒适地喟叹。
休息够了,她站起身,开始动手收拾。
从井里打水(井口几乎被草埋住,好在井水依然清冽),找出一把还能用的破扫帚,开始清扫屋内的积尘和蛛网。灰尘漫天飞舞,呛得她直咳嗽,她却干得格外起劲,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的不快和疲惫,都随着这些灰尘一起扫出她的生活。
清理灶台时,厚厚的灰垢和油污几乎糊满了整个台面。她打来水,用抹布一点点用力擦拭。
忽然,抹布勾到了灶台边缘一块有些松动的砖石。她下意识地用力一擦,那块砖石竟被她整个带了出来,“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嗯?她一愣,弯腰捡起砖石,发现灶台那个位置,竟然是一个小小的、被烟灰油垢填满的暗格?
她的心莫名一跳。
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掏了出来。
油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重的岁月和烟火气息。她走到门口光亮处,屏住呼吸,一层层地打开已经变得脆硬的油布。
里面露出的,是一本线装的、纸张泛黄脆弱的旧册子。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四个清秀却有力的字——《茶与山月录》。
是外婆的笔迹!白梨小时候见过外婆的信,认得这字。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翻开脆弱的扉页。
几行同样清秀的毛笔字,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时光,在此刻,与她这个外孙女蓦然相见:
【致有缘的后人:】
【若你读到这本手札,说明山间的风终于把你吹了回来,也说明……】
【外婆的茶树,还在等着你。】
白梨的手指猛地一颤,瞳孔微微收缩。
山风穿过破旧的门窗,吹动她汗湿的额发,也轻轻翻动着书页,发出簌簌的轻响,仿佛一声跨越时空的、温柔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