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梨觉得自己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海洋里漂浮。
意识沉浮,感知模糊,只有一种极致的疲惫和空乏,如同潮水般包裹着她。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轻飘飘的,使不上一丝力气。唯有丹田深处,传来一种近乎枯竭的、细微的刺痛,提醒着她之前那不顾一切的透支。
不知过了多久,那包裹着她的暖意中,似乎掺杂进了一丝别样的气息。是阳光的味道,干燥而温暖,透过眼皮,能感觉到明亮的、橙红色的光感。还有……青草和湿润泥土被阳光蒸腾出的、带着生机的新鲜气味。
雨……停了?
这个认知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她混沌的意识中亮起。
她艰难地、几乎是耗尽了全部意志,才缓缓掀开了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有些泛黄的木质屋顶——是她在农场小院的房间。窗外,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将窗棂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安静而祥和。
没有震耳欲聋的暴雨声,没有凄厉的警报,没有人群的哭喊和奔跑……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令人心悸的宁静。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一阵强烈的酸软和无力感传来,让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抽气。
“醒了?”
一个低沉而沙哑,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和疲惫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白梨偏过头,看到林予安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姿势似乎和她昏迷前没什么两样。只是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作训服,脸上的泥污洗净了,露出了原本英挺却难掩憔悴的轮廓。他眼底的血丝依旧浓重,但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庆幸、后怕、如释重负,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而柔软的东西。
“雨……停了?”白梨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如同破旧的风箱。
“嗯,停了。”林予安将一杯温水再次递到她唇边,小心地扶着她,让她小口小口地喝下。“从凌晨开始雨势就逐渐减弱,现在已经是下午,天基本放晴了。”
他看着她如同易碎瓷器般苍白的脸,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汇报功绩般的郑重:
“山,保住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白梨的心上。她闭了闭眼,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缓缓地松弛了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腔,眼眶微微发热。
“我想……去看看。”她轻声说,带着一种执拗。
林予安没有反对。他知道,不亲眼看到结果,她无法真正安心。他扶着她慢慢坐起,给她披上一件外套,然后,在她试图自己下床却踉跄了一下时,直接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欸?”白梨低呼一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别动,你走不了路。”林予安的语气不容置疑,抱着她,稳步走出了房间。
屋外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带着雨水洗涤后特有的洁净气息。农场里一片狼藉,到处是积水冲刷过的痕迹,一些花草倒伏着,但生机已然开始复苏。
林予安没有开车,而是抱着她,一步步走向蛤蟆山的方向。
越靠近山脚,白梨的心跳得越快。当她终于被林予安抱着,站在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上,望向那片经历了暴雨和爆破双重洗礼的山坡时,她几乎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她。
曾经陡峭、布满裂缝、令人望而生畏的坡面,此刻仿佛被一位无形的巨人用巧手重新塑造过。那道曾经狰狞扩张、最终被爆破卸荷的主裂缝,上半部分形成了一个相对平缓的、新鲜的岩石断面,下半部分则被坍塌下来的土石部分掩埋,不再具有致命的威胁。
而更令人惊叹的,是那覆盖了大半个坡面的“海绵梯田”系统!
阳光照耀下,那一层层的浅蓄水池,如同无数面破碎的镜子,映照着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波光粼粼。池与池之间,由分流渠连接,如同精密的叶脉。虽然不少池子的边缘有被水流冲刷的痕迹,有些地方的植生带草皮被冲开,露出了底下的泥土,但整个系统的主体结构,完好无损!
它真的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分的千层蛋糕,静静地卧在那里。每一层“蛋糕”都蓄满了雨水,将那场狂暴的、足以引发山崩地裂的暴雨,温柔地、层层叠叠地“吃”了进去,消化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白梨的目光向下游望去。原本预计在暴雨后会汹涌澎湃、甚至可能漫溢溃堤的河道,此刻虽然水流湍急浑浊,水位明显上涨,却远未达到危险的程度,更谈不上暴涨。海绵梯田成功地起到了滞洪、削峰的作用,将凶猛的洪峰,化解成了相对平缓的径流。
就在这时,几辆贴着相关部门标识的越野车驶到了山脚下。一群穿着制服、带着各种仪器设备的人下了车,为首的是几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是省里和市里闻讯赶来的地质、水利专家团队。
林予安抱着白梨走了过去。
专家们显然已经初步了解了情况,看到林予安和他怀里的白梨,目光中都带着惊异和赞赏。他们没有过多寒暄,立刻开始工作。
无人机升空,多角度拍摄山体全景和梯田系统;技术人员拿着探地雷达和土壤湿度探测仪,在不同区域的梯田和坡面上进行着密集的测量;几位老专家则亲自沿着梯田边缘行走,不时蹲下身,用手捏起一把泥土仔细观察,或是用棍子探测蓄水池的深度和池底情况。
数据被不断汇总、计算、分析。
时间在紧张的检测中一点点过去。白梨靠在林予安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稳定心跳和体温,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些忙碌的专家和那片奇迹般的梯田。
终于,那位为首的地质专家,一位戴着眼镜、神情严肃的老教授,放下了手中的平板电脑,转向等待结果的众人,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而又无比欣慰的笑容。
“奇迹!简直是教科书级的山地灾害防治案例!”老教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根据我们的现场检测和数据分析——山体应力经过人工卸荷和雨水渗透重新分布后,已趋于稳定!主滑坡体的滑动风险,基本解除!”
他指着那片海绵梯田,语气充满赞叹:“更难得的是这套系统!土壤含水量数据显示,各层梯田蓄水均匀,深层渗漏效果显着,极大缓解了表层土壤饱和带来的浅层滑坡风险!这不仅仅是保住了一座山,更是为这片土地建立了一套长效的‘水银行’和‘固土网’!”
他看向林予安和白梨,目光中充满了钦佩:“林工,白女士,你们创造的,不止是一个应急工程,更是一个生态奇迹!”
官方权威的定论,如同最后的胜利号角,彻底驱散了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
周围的村干部、尚未完全撤离的村民、参与抢险的救援人员,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许多人相拥而泣,这一次,流下的是喜悦和激动的泪水。
白梨靠在林予安怀里,听着那震天的欢呼,看着阳光下那片波光粼粼、如同镶嵌在大山之上的翡翠项链般的海绵梯田,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外壳终于彻底碎裂。她将脸埋进林予安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的衣领。
那是重压之后宣泄的泪,是喜悦的泪,也是……安心的泪。
林予安感受着颈间的湿意,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闭了闭眼。
阳光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也洒在那片守护了家园的梯田上,温暖而明亮。
天灾终将过去,人心铸就的奇迹,却将永远烙印在这片土地之上。
而历经生死考验的情感,也如同雨后的新芽,悄然滋长,坚韧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