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都宁公祠的香火，已缭绕了半月有余。
青瓦上的霜气混着烟丝，在晨光里凝成细小的水珠，滴落在祠前的青石板上，洇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痕迹——
那是无数祭拜者的脚印磨出来的。
今日的祠堂格外肃穆，香客们自发地站在两侧，让出中间一条通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入口处：
一位身着粗麻孝衣的老者，正捧着一卷泛黄的麻纸，一步步走来。
老者是燕云老将韩岳，年近花甲，鬓角的白发被晨霜染得更白，脸上纵横的皱纹里还嵌着当年战场的硝烟痕迹。
他左额角一道深疤，是三十年前与宁无尘初次交锋时，被玄铁枪的余劲划开的，如今仍清晰可见。
此刻他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未曾弯折的长枪，手里的祭文卷得整齐，麻纸边缘被他攥得发皱——
那是他在燕云途中，就着马灯连夜写的，字里行间全是磨不掉的风霜。
韩岳走过香客们让出的通道，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与祠堂里的香火缭绕声、远处的风鸣交织在一起。
他曾与宁无尘大小战役十余场，从黑石渡到断魂岭，从冰原到妖谷，败多胜少，却从未有过半分怨怼。
当年燕云军被宁无尘断粮困在鹰嘴峡，他以为必死无疑，宁无尘却并未趁势猛攻，反而严令麾下“只守隘口，不袭困敌”，给了燕云军体面决战或突围的选择权，而非将其逼成饿殍。
这句话里的战场风骨，他记了一辈子。
走到祠堂中央那座无字碑前，韩岳停下脚步。
这座由百姓自发立起的石碑，石面粗糙，却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发亮，尤其是碑身中间，被摸出一道浅浅的凹痕，像一颗无形的心。
他缓缓展开祭文，麻纸在风中轻轻颤动，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风沙磨过，却字字清晰，穿透祠堂的烟火，回荡在天地间：
“尘帅去矣，天下再无让人难以安眠的对手。”
“你我交锋十余载，大小战阵一十三场，我赢三输十，却从未有过一丝不甘。”
韩岳的目光落在无字碑上，仿佛看到了那个身着玄甲、手持长枪的身影。
“你文武双全，既能运筹帷幄破我连环阵，又能身先士卒斩妖兽领主。”
“你仁智并施，破城后不屠一民，俘兵后不辱一人。”
“当年我燕云铁骑劫掠凉夏流民，是你率部驰援驱敌，却未对我溃兵赶尽杀绝，只在阵前对我道‘军人守土，而非扰民’——这句话，如惊雷贯耳，让我羞愧至今，也自此改弦更张，严束麾下再不滋扰百姓。”
他深深吸了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眼中泛起的泪光终于忍不住溢出眼眶，顺着脸颊的皱纹滑落，滴在祭文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遇到你，既是我的不幸——十余年难胜一场，身为燕云主将，我颜面尽失，数次想卸甲归田。”
“也是我的大幸——有你这样的对手，才让我不敢懈怠，不敢滥杀，守住了身为军人的底线。”
“这些年，我效仿你宽待降兵，体恤百姓，麾下将士无不信服。”
“可如今，我再也没有你这样一个能让我警醒、让我敬佩的对手了。”
“尘帅，走好。”
话音落下，韩岳挺直的背脊突然弯折，双膝重重跪地，“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的香灰都轻轻扬起。
他对着无字碑深深叩首，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花白的头发散乱在额前，久久未起。
周围的香客们早已泣不成声，北凉旧部们按着腰间的兵器，指节攥得发白，泪水砸在甲胄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连祠堂外的风都似被这份深情打动，呜咽着掠过檐角，卷起满地的纸花，飘向天际。
就在此时，那座被无数人祭拜的无字碑，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响，似有灵韵在石间流转。
碑身原本粗糙的石面，竟泛起一层淡淡的微光，将周围的香火映照得愈发缥缈。
紧接着，一道模糊的声音仿佛从碑中传出，清淡而坦荡，带着宁无尘独有的武人风骨，不疾不徐，却字字入心：
“诸君何必？不过是个不会玩政治的武夫罢了…”
声音不高，却在祠堂内外久久回荡，像宁无尘当年在阵前的低语，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碑鸣渐渐停歇，微光也缓缓褪去，只留下余音绕梁，萦绕在每个人的耳畔。
韩岳缓缓抬起头，额头上沾着青石板的灰痕，眼中却没了悲戚，只剩释然与敬佩。
他望着无字碑，嘴角微微上扬，喃喃道：
“正是这份不玩政治的纯粹，这份只知守土护民、只知光明磊落的纯粹，才让你成为举世无双的宁元帅。”
阳光透过祠堂的窗棂，洒在无字碑上，映出一片温润的光。
六国的“叹尘碑”前，香火依旧不绝；
各国的麻衣素衣，映着肃穆的天地。
宁无尘或许真的不懂朝堂权术，不懂阴谋诡计，最终落得蒙冤赴死的下场，可他用一生的坦荡、仁厚与忠烈，征服了六国的对手，征服了天下的百姓，在这片广袤的疆土上，立起了一座无人能及的人格丰碑——
这座丰碑，比任何金石铭文都更厚重，比任何王权霸业都更长久。
远在北境的北凉大营，陆云许正望着楚都的方向，玄铁枪在他手中微微震颤，似在回应着无字碑的鸣响。
他早已听闻六国的哀悼，听闻了韩岳的叩首，听闻了碑鸣传韵的奇事。
这份跨越国界、跨越敌友的敬意，如同一股磅礴的力量，注入每个北凉将士的心中，让他们更加坚定：
这场为宁无尘昭雪的正义之战，不仅有民心所向，更有天下对忠良的认可。
楚都的阴霾，或许仍笼罩在朝堂之上；
奸佞的嘴脸，或许仍在得意洋洋。
可他们不会知道，宁无尘用一生纯粹的风骨，早已在天下人心中埋下了正义的种子。
当北凉军的长枪指向楚都，当民心的洪流席卷朝堂，那些阴霾终将被彻底涤荡，而宁无尘的英名，将与六国的“叹尘碑”一起，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