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粮城火车站
站台上、轨道旁,甚至候车室的角落里,到处都是溃退下来的奉军士兵。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身带伤痕,缠着被血污浸透的绷带,眼神空洞地或坐或躺,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和绝望的气息。呻吟声、咳嗽声、寻找医务兵救治的呼喊声此起彼。
张作霖在杨宇霆陪同下面色阴沉地巡视着,在这片混乱的溃军中穿行。
就在这时,一列从奉天方向开来的火车喘着粗气进站。车门打开,吴俊升那略显笨拙的身影挤了下来,他站在月台上,有些心虚地东张西望。
杨宇霆快步走到张作霖身边,低声耳语:“大帅,后援总司令吴俊升,从奉天赶到了。”
张作霖眉头一拧,脸上瞬间布满寒霜,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他妈了个巴子的!不见!”说完,扭过头去,继续往办公室走去。
吴俊升好不容易挤开混乱的伤兵队伍,嘴里念叨着“让开让开……”,凑到了杨宇霆跟前,脸上堆着谦卑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低声下气地问:“兄弟,帅爷呢?”
杨宇霆正用棍子搅和着眼前一口煮着纱布的大锅,看都没看他一眼,语气平淡说道:“收容伤员,整理残军。”
吴俊升有些急了:“我刚在车厢窗口还看见他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莫非……大帅对我有什么误会吧?”
杨宇霆这才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审视:“吴司令?我还正想问你呢。你咋在奉天的报纸上整那么一句?啥叫‘唯政府之命是从’呢?”(意指吴俊升在报纸上公开表态听从吴佩孚的北京政府)
吴俊升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明白了症结所在,一脸追悔莫及:“嗨!……”他重重一拍大腿。
杨宇霆却不依不饶,盯着他:“怎么?你吴二爷,现在也要听北京的了?!”
吴俊升急忙辩解,语气激动:“我一猜大帅就误会了!那哪是我的意思?!都是我那狗屁秘书长!他妈的画蛇添足,背着我多写了这么一笔!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嘛!”
杨宇霆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语气幽幽:“这‘足’……添得可是忒大了点。不过,你也不要急,好好解释,我看……能说明白。大帅在里边呢,去吧,解释去吧。”
吴俊升如蒙大赦:“好!好!我赶紧去!”
侍卫长喜顺引着吴俊升来到张作霖的临时办公室外,推开门。吴俊升赶紧挤了进去。
张作霖正背对着门,听到动静,转过身,脸上故作惊讶,拉长了声调:“呦呵!”
随即语气一变,带着刺骨的凉意:“吴——督——军——到——啦!”(特意强调“督军”,指北京政府任命的东三省督军)
吴俊升一听这称呼,魂都快吓飞了,也顾不上什么体面,急忙跑前两步,“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纳头便拜!声音带着哭腔:“总司令!总司令我……我冤枉啊!”
他磕完头,就势跪在地上,开始陈情诉苦,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我……我吴俊升能有那么大的胆子呀?!我吴大舌头我再糊涂,我再不是人,我也不可能给曹三(曹锟)、吴秀才那帮王八蛋当什么狗屁省长督军啊!这……这全都是他们造的谣言!是他们使的反间计!您可不能信啊!!”说着,就要再拜下去,整个人伏在地上,摆出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
张作霖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或许信了几分,但面上依旧假惺惺地道:“哎哎哎!你这是干啥?咋还跪下了嘛!我这个败军之帅,哪还受得起你吴二爷这么大的礼呀!”
吴俊升本以为老张会看在把兄弟的情分上,顺势扶他起来,这事就算揭过了。可没想到,张作霖压根没有伸手的意思,就让他那么跪着。
吴俊升心里更慌了,连忙摆手,声音更显急切:“您误会啦!天大的误会啊!总司令!”
张作霖感觉火候差不多了,这才装模作样地开口:“起来起来!像什么样子!”
同时,他给旁边的喜顺使了个眼色。喜顺心领神会,默默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守在外面。
张作霖自顾自地走到沙发边坐下,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吴俊升。吴俊升见张作霖没亲手扶,心里没底,愣是没敢真起来。
老张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我说,你咋才来呀?等你好几天了都!”
跪在地上的吴俊升直起上半身,一脸懵:“您……等我?”
老张演技上线,叹了口气:“对啊!等你来,咱俩好办交代啊!”
吴俊升一脸“您别开玩笑”的表情:“帅爷!您就别羞杀我啦!”
老张继续演,语气带着点萧索:“我这关防印信,都交到秘书长那儿了,就等着你来,好一并交接给你呢!”
吴俊升听到这话,眼眶真的红了,带着哭腔,情深义重地表白:“帅爷!我吴俊升对您,可是从来都没有过二心呐!天地可鉴!”说着,他就想膝行上前去拉张作霖的手表忠心。
老张嫌弃地摆手:“去去去去……你起来…你听我说……”
吴俊升看这架势,感觉似乎有转机,而且腿也跪麻了,就顺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老张一看他真站起来了,又阴阳怪气地补充了一句,继续敲打:“咱俩是好朋友,好哥们!拜把子的兄弟!这位置,你干,总比别人干强吧!我把关防印信交给你,往后,我就听你指挥了嘛!你让我住哪儿,我就住哪儿了嘛……”
这话听着像是放权,实则句句是刀子!他吴俊升手底下那点虾兵蟹将,拿什么镇得住东三省这么大的场子?!吴俊升吓得魂飞魄散,“啪唧”一下,刚站起来又结结实实地跪了回去!比刚才跪得还响!
“哎呦我的帅爷啊!”他几乎是嚎出来的,“我吴俊升要是对您有半点不忠不诚,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您说,我图啥啊我?!”他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账,以表明自己毫无野心:
“要地皮?在黑省,我有熟地多少垧!生荒多少方!图钱?日本的正金银行、朝鲜银行,咱们东三省的官银号,我也存了多少万的款子!论财产,我不比您少哪儿去!”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北京那帮王八蛋,他们这就是在施离间计!想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这点厉害,我吴大舌头还能看不出来?!”
这话倒是真说到了张作霖的心坎里,他对北京政府挖墙脚这套也恨得牙直痒痒。
吴俊升继续表忠心:“您的肩膀比我宽,您什么事儿都担得住……可我呢?您把我放到黑龙江,剿匪、放马、开荒种地,我行!可要是在奉天……”他又开始掰手指,“外国交涉,各省代表,文的武的……我一样我也不行啊!半天我也干不了!”
听到这里,张作霖心里的气才算是消了大半。他这才悠悠说道:“你起来行不?你跪着,我比你还累。”
吴俊升这次听出语气是真的缓和了,连忙应道:“哎!”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老张扭过头,仿佛不经意地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北京任命的那几位……新督军、新省长,怎么没一块儿来啊?”
吴俊升:“嗨……”
老张挑眉,语气带着嘲讽:“冯三爷(冯德麟),王秀才,不都是省长督军啦?!”
吴俊升赶紧给他分析,表明那些人都靠不住:“帅爷!您这一生气,雷霆之怒啊!谁还敢来呀?!”
老张故作疑惑地看着他:“是啊?!”
吴俊升拍着胸脯保证:“帅爷,您要是不信,您现在就给它们拍封电报,命令他们立刻过来!我保准,他们一个个都得跟鳖孙子似的,屁颠屁颠就跑过来了!”
张作霖盯着他,似乎半信半疑:“是么?!”
吴俊升毫不迟疑,语气斩钉截铁:“真的!”
“啊哈哈哈哈……”张作霖盯着吴俊升看了几秒,突然爆发出一阵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哈哈……”这笑声酣畅淋漓,多日来的郁气仿佛都随着这笑声排解了出去。这东北,到底还是他老张的东北!
笑罢,他揉了揉笑出眼泪的眼角,语气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试探:“我这老张啊,这一跤摔得不轻啊……你看,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啊?”
吴俊升立刻表露心迹,提出方略:“要我说啊,咱就回奉天去!干咱自己的!管他什么大总统、曹三、吴秀才!去他妈的!他们凭什么指挥咱们?!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老张眼里闪过一丝欣赏的得意,用手指着他:“噫~”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咱俩可想到一块去了!我已经决定了,宣布东三省联省自治!不跟他们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