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是被冻醒的。
炭火将熄的焦糊气混着冷雪的清冽钻进气鼻,她睫毛颤了颤,眼前先是一片模糊的暖黄,待焦距慢慢聚拢,才看清李嬷嬷正蹲在炭盆前添炭,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老妇脸上的皱纹像裂开的沟壑。
\"才人醒了?\"李嬷嬷听见动静,手忙脚乱爬起来,扶她靠在软枕上,\"这三日可把老奴吓死了,您烧得滚烫,嘴里直念叨'阿沅',偏又吐黑血...\"她抹了把眼角,端来温好的参汤,\"先喝口热的,太医说您阳气大损,得慢慢养着。\"
沈青梧垂眸看那碗参汤,暗红的汤汁里浮着几片人参,热气熏得眼尾发酸。
她没接,指节扣着锦被问:\"西角门地窖。\"
李嬷嬷一怔,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压低声音:\"昨夜巡夜的张公公说,地窖墙根儿有阴风穿堂,刮得灯笼直转。
他凑近听,好像有女人哭...这不,天没亮就报了内务府。\"
沈青梧笑了,那笑像碎冰扎在喉间:\"封了十年的地窖,连耗子都不敢进,哪来的阴风?\"她攥紧被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阿沅的残念散前最后一句话,到底是掀动了。\"
李嬷嬷被她眼底的冷意惊得后退半步。
\"拿剪子。\"沈青梧突然说。
\"啊?\"
\"春桃那本手记的最后一页。\"她指了指妆匣最下层,\"我记得有半页残字,写着'李嬷嬷'三字。\"
李嬷嬷手忙脚乱翻出那本旧手记,泛黄的纸页间果然夹着半片碎纸,墨迹晕开,\"李嬷嬷\"三字像三根针。
沈青梧接过剪子,\"咔\"地剪下那半页,又摸出周砚前日留下的信封——暗查司的密信,封口还沾着墨渍。
\"去暗查司值房,把这个塞进门缝。\"她将碎纸塞进信封,\"莫让人看见。\"
\"才人,这...\"
\"徐婕妤要销毁证据,总得先知道证据在哪儿。\"沈青梧将信封拍在李嬷嬷手里,\"她若派了人盯着你,这封信就是饵。\"
李嬷嬷攥着信封的手发颤,到底还是福了福身,裹紧棉袍出去了。
门\"吱呀\"一声合上,冷风灌进来,沈青梧打了个寒颤,扶着桌案站起来。
妆台铜镜里映出她的脸,白得像敷了层灰,唇色发乌,眼尾还凝着暗红的血渍。
她从袖中摸出前日在井边捡的焦符残片,又取了块指甲盖大的尸蜡——这是前世赶尸时学的,用横死之人尸油凝的蜡,最能引阴。
铜炉里的香灰还没清,她将焦符撕碎混着尸蜡丢进去,又咬破指尖,血珠\"啪\"地溅在蜡块上。
\"阴引香,引魂识。\"她低念着,指节抵着铜炉边缘,看蜡块慢慢融化,焦符的灰烬浮在上面,\"若阿沅还在阳间,残魂必动。\"
血珠渗入蜡液的瞬间,炉中腾起一缕青烟,青中泛着幽蓝。
沈青梧盯着那烟,直到它散作细粉飘落掌心——粉粒竟凝成个模糊的\"西\"字,像用指甲在灰里划的。
她呼吸一滞,指尖微微发抖。
\"人没死,魂未散。\"她对着掌心的\"西\"字笑了,\"阿沅,你倒比我想得更能熬。\"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李嬷嬷回来时,鬓角沾着雪粒子。
沈青梧刚喝完参汤,正靠在窗前看檐角的冰棱,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暗查司值房可有人?\"
\"回...回才人,值房灯亮着,我把信塞进缝里,转身就走了。\"李嬷嬷搓着冻红的手,\"老奴瞧着,廊下好像有黑影晃了晃,许是徐婕妤的人?\"
\"他们该来了。\"沈青梧将窗纸推开条缝,冷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去把周砚找来,就说我有急事。\"
周砚是踩着夜雪来的。
他的官靴上沾着泥,青布外袍落满雪,推开门时带起一阵寒气,鼻尖冻得通红:\"沈才人,您...您可算醒了。\"
\"地窖的事,查得如何?\"沈青梧直入主题。
周砚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块褪色的帕子,绣着\"阿沅\"二字,针脚歪歪扭扭,像是新手绣的。\"内务府今日辰时挖开地窖了。\"他声音发颤,\"铁笼是空的,笼底有抓痕...墙角有发霉的饼渣,看样子是有人被关在里头,断了水粮。\"
沈青梧接过帕子,指尖刚触到绣线,赶尸人特有的阴寒感知便涌了上来——她\"看\"见个瘦得只剩骨头的宫女,蜷缩在铁笼里,指甲抠着青砖墙,指缝渗血,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声音,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对生的渴望。
\"她活着的时候没人救。\"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像淬了冰,\"死了,我让她开口。\"
\"才人,这帕子是证物,我...\"
\"把它藏在你袖里。\"沈青梧打断他,\"去暗查司证物房,把证物匣里的帕子换成空白布条。\"
周砚惊得后退半步:\"这...这是伪造证据,若被发现...\"
\"徐婕妤要销毁证据,必先确认证据还在。\"沈青梧将帕子塞进他手里,\"你换了布条,她派来的人查不到帕子,自然会急着动手。
等她动手时,就是我们抓现行的时候。\"
周砚攥着帕子的手慢慢收紧,终于点了点头:\"我...我听才人的。\"
他走后,沈青梧关了殿门,在地上铺了张黄麻纸。
她咬破指尖,血珠顺着指腹滴在纸上,又取了那支写过往生咒的笔,在血珠里蘸了蘸,一笔一画默写咒文——不是为超度,是为做\"魂锚\"。
\"以血为引,以咒为锚。\"她念着,笔锋顿住,\"阿沅,今夜我替你走一遍西角门。\"
烛火突然晃了晃,殿里的温度骤降。
沈青梧抬头,看见地面浮起幽蓝的纹路,像蛇一样蔓延开来,审判之门的虚影在纹路中心凝现,门后是翻滚的黑雾。
她将帕子投入门中,黑雾突然翻涌,有若实质的寒意裹住她的脚踝。
\"痛么?\"她对着门轻声问,像前日对那缕残魂说话。
门后传来细碎的呜咽,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风穿过破窗。
沈青梧踉跄着后退,喉间一甜,黑血喷在黄麻纸上,将咒文染得斑驳。
她扶着桌案站稳,看着黑雾里渐渐浮出画面——阿沅被两个太监拖进地窖,铁笼\"哐当\"一声锁上,有人扔了块发霉的饼进来,骂骂咧咧:\"撑过三日算你命大。\"
画面闪了闪,阿沅在笼里抓墙,指甲断了,血滴在砖上;她舔着笼边的霜花,喉咙动得像濒死的鱼;最后她瘫在笼底,眼睛却瞪得老大,直勾勾望着地窖入口——那里始终没有人来。
\"我没死...\"黑雾里突然响起破碎的声音,\"我没投井...我没死...\"
与此同时,西角门地窖里,守夜的张公公正抱着酒坛打盹。
忽有阴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抬头看见铁笼\"轰\"地烧了起来,可笼里没柴没纸,火从何而来?
他跌跌撞撞跑过去,就着月光看见灰烬里浮起几个血字,像用新鲜血写的:\"我没投井...我没死...\"
沈青梧在殿中猛然睁眼,帕子在她掌心化为飞灰。
她抹了把嘴角的血,望着地上的幽蓝纹路慢慢消散,突然笑了:\"徐婕妤,你以为封了地窖就能灭口?\"
她扶着桌案站起来,从妆匣最底层摸出个小锦盒,里面躺着半块玉佩——是春桃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找稳婆的儿子\"。
她对着玉佩上的刻痕眯了眯眼,那刻痕是个\"徐\"字。
\"下一个,该见见那位'病逝'的稳婆儿子了。\"她轻声说,声音被夜风吹散,\"徐明远,你娘当年接生的秘密,可还藏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