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清梧阁像口闷着热气的瓮。
沈青梧蜷在锦被里,额角沁出的冷汗将枕帕洇出深痕。
她的意识正被无数碎片撕扯——洗衣房老柳婆子的哭腔穿透三十年岁月,“阿狗儿,阿狗儿你莫怕娘”;崔九娘的指甲在产室青砖上抠出五道血槽,那双手臂明明已经断了,还在往门槛外挣;更深处是百年前某位妃嫔,喉头被白绫勒得鼓成青紫色,地窖土粒簌簌落进她大张的嘴里。
“娘娘又烧起来了!”墨兰的手刚触到她额头就缩回来,青瓷碗里的艾草水晃出半盏,“这热度比昨日更烫了……”她抽了帕子反复擦沈青梧汗湿的鬓角,熏炉里的艾草香混着血腥味,在烛火里打旋儿。
沈青梧的睫毛剧烈颤动,突然抓住墨兰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宫女的皮肉里。
“第三十七盏灯……”她的声音像从喉咙里刮出来的,“还没熄。”
墨兰被她吓白了脸,顺着她涣散的目光望向窗外。
夜色浓得化不开,可就在枯井方向,有幽光极淡地闪了一下,像鬼火,又像谁举着盏将熄未熄的灯。
“娘娘莫要吓唬奴婢……”墨兰声音发颤,想去关窗,却见沈青梧突然直起身子。
她的左眼白得像蒙了层霜,右眼的符纹随着急促的呼吸明灭,映得半张脸忽红忽暗。
“取黑玉匣。”沈青梧掀开锦被,赤脚踩在青砖上,“还有阿阮的指甲。”
墨兰不敢多问,跌跌撞撞从妆匣最底层捧出个雕着阴纹的黑玉盒。
盒中躺着半枚染血的指甲,是前日沈青梧从冷宫老井里寻回的,那是阿阮被勒死前挣扎时抓下的。
沈青梧接过指甲,右眼符纹骤然亮起。
指甲表面浮现金丝脉络,竟与她右眼的符纹同出一辙!
她瞳孔微缩——守烛局那些所谓镇魂的符文,根本不是仿造地府律令,而是截取了她与地府契约的残片!
用活人执念做引,把冤魂炼进灯油里,美其名曰养龙脉,实则是……
“他们烧了我的路,却不知我已能走他们的道。”她低笑一声,指甲在掌心硌出月牙印。
同一时刻,守烛局废墟还飘着焦糊味。
萧玄策踩着半片烧裂的琉璃瓦,靴底碾过凝结的黑痂灯油。
霍沉举着羊角灯在前,火光映得断壁上的符纸残片忽明忽暗,像群张牙舞爪的鬼。
“陛下,地库到了。”霍沉声音发闷。
地库里的九盏铜灯全倒了,最大那盏的灯芯还在渗灰烟,像条细蛇往人鼻孔里钻。
萧玄策俯身拾起半片烧剩的名册,残页上“崔氏九娘,魂钉三重”几个字被火烤得蜷曲,却依然刺目。
他指尖微颤,忽问:“昨夜鬼火写诏,你可看清写了什么?”
霍沉猛地跪下来,额头几乎碰着焦土:“臣……只觉字字带血,似‘产毙七人,续命非福’。”
“不是似,是确。”萧玄策将残页收进袖中,冷笑时喉结滚动,“有人在用死人之口,说朕不敢听的话。”他望着地库中央那片焦黑的阵眼,忽然想起沈青梧三日前跪在御案前,眼尾泛红说“宫中怨气太盛,恐损圣寿”。
那时他只当是宫妃争宠的手段,如今才知——她早看见这团藏在最深处的火。
清梧阁的烛芯“啪”地爆了个花。
沈青梧将指甲放回黑玉匣,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扶住妆台才站稳。
铜镜里她的右眼符纹正随着心跳跳动,像有活物在皮肤下爬。
“备车。”她对墨兰说,“去尚书房偏阁。”
“娘娘!您这身子……”墨兰急得要拦,却见沈青梧转过脸来。
她左眼的灰白与右眼的符纹在镜中交叠,那眼神冷得像冰锥:“我要的,是陆明徽的残念。”
陆明徽是三个月前暴毙的小宦官,死前曾替沈青梧抄录过守烛局罪证。
墨兰不敢多言,只将披风给她裹紧,又塞了包朱砂在她袖中——这是沈青梧教她的,阳气弱时攥着能镇神。
尚书房偏阁的锁头被沈青梧用指甲轻轻一挑就开了。
她摸黑找到那本《宫规补遗》,翻到最后一页时,指尖触到纸页间的凸起。
“出来。”她低喝一声,右眼符纹大亮。
一缕极淡的白影从书页里飘出来,是陆明徽的残魂。
沈青梧咬舌尖逼出点血,按在眉心,与那残魂达成五感共享。
刹那间,她的意识被拽进一片昏黄烛火里——谢无咎站在炭盆前,将一卷明黄缎子投进火中,正是先帝遗诏原件!
而炭盆旁的案几上,摆着份墨迹未干的副本。
画面一转,陆明徽缩在房梁上,看着太后崔氏亲手将一枚刻着“镇龙”的玉符投入灯炉。
玉符入炉的瞬间,所有守夜灯的火焰都颤了颤,像有活物在灯油里挣扎。
“够了。”沈青梧猛然后退,撞翻了案上的茶盏。
她呕出一口黑血,却笑出声来:“原来不是镇魂……是镇龙脉。她们怕的,从来不是鬼,是皇帝短命。”
三更梆子响过,清梧阁骤寒。
沈青梧闭目调息,右眼符纹突然泛出血光。
她眼前浮现出守烛局地宫暗室的景象——谢无咎盘坐在残阵中央,胸口的伤口还在渗血,他用血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阵,阵心是盏未燃的“母灯”。
灯芯上缠着截褪色的红绳,绳头挂着枚铜铃,与她前世师父的赶尸铃一模一样!
“师兄……”谢无咎的声音像生锈的刀,“你徒儿毁我局,我便用你的铃,炼她的魂。”他咬破指尖,血珠滴在母灯灯芯上。
幽蓝火焰“腾”地窜起三寸高,沈青梧右眼剧痛,仿佛有铁链从虚空中缠上她的神识,要将她往黑暗里拽。
她猛地睁眼,抓起笔在纸上疾书三十六道破契符。
符纸边缘泛着幽光,每写一道,她的唇色就白一分。
写完最后一笔,她咬破手指在符纸上按了个血印,将符纸塞进黑玉匣,递给墨兰:“若我三日不醒……烧了它。”
窗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轻响。
那口枯井的幽光不知何时移到了清梧阁门前,像团活物,正顺着门缝往里钻。
沈青梧扶着窗棂站起,右眼符纹随着逼近的阴寒疯狂跳动。
她望着那团幽光,轻声道:“你要引我入回溯?好,我倒要看看……”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吹灭了所有烛火。
黑暗中,沈青梧的右眼符纹亮得刺眼,像地府张开了只眼睛。
她的意识被一股大力拉扯着往下坠,耳边响起谢无咎的冷笑:“沈青梧,你以为能逃出我的局?这母灯里,可缠着你师父的命魂……”
子时的清梧阁,阴风穿堂而过。
榻上的沈青梧双目紧闭,右眼符纹却越发明亮,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那道符纹,从她的神识里,缓缓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