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更鼓声透过窗纸渗进来时,沈青梧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颤了颤。
她原以为会坠进黑暗里,却不想被一团乱麻似的残念缠住了神识。
右眼的灰白瞳仁里,影影绰绰浮起无数碎片:崔九娘被拖去暴室时,血手攥着襁褓里的玉簪往幼子颈后塞;柳婆子在洗衣房搓洗带血的宫装,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虎头鞋;谢无咎年轻时跪在先帝灵前,接过染血的《守烛秘典》,额角抵着青砖说\"臣必镇阴安宫\"......
\"原来不是一人之恶。\"她喉间泛起铁锈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些残念像浸了毒液的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百年宫闱,多少人被碾作尘泥,又被后来者踩在脚下作垫脚石,层层相食,怨气早结成了毒瘤。
\"阿姐,疼......\"
有个奶声奶气的童音突然撞进意识里。
沈青梧浑身一震,看见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蹲在野地里捡蘑菇,背后山风卷着落叶,吹得她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裙猎猎作响——那是她前世的自己,在被师父带往赶尸村前的最后一日。
\"该醒了。\"她咬着舌尖坐起身,冷汗浸透了中衣。
床头的青灯忽明忽暗,灯芯爆起的火星子落在手背,烫得她倒抽冷气。
可这点疼算什么?
她摸向腰间的阴玉符,触手生寒,那是地府契约的凭证,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发出蜂鸣。
\"阳寿只剩半日了。\"她对着铜镜扯出个笑。
镜中女子右眼灰白如死鱼眼,左眼里却翻涌着幽蓝暗光,\"但总要把债写清。\"
案几上的素帛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沈青梧抄起狼毫,指尖在砚台里蘸了蘸——不是墨汁,是她咬破指尖挤的心头血。
第一笔落下时,窗外忽然传来细碎的呜咽,像是无数人同时长出一口气。
\"崔九娘,罪无;柳婆子,罪无;李答应,罪无......\"她写得极慢,每写一个名字,素帛上便浮起一道幽光。
清梧阁外的宫道上,某处被踩碎的灯灰\"腾\"地燃起豆大的火苗,转瞬又灭,像有人隔着阴阳界朝她叩了个头。
写到第三十七个名字时,狼毫突然在半空顿住。
素帛上的血字还未干透,晕开的红痕里,她清清楚楚看见自己前世的面容——那是在山崖下,她被同门师弟推落时,最后一眼望见的天,蓝得像块碎玉。
\"沈青梧,罪不在此列。\"她笔尖重重戳进素帛,血珠顺着笔杆往下淌,\"她是被弃的灯油,却成了点灯的人。\"
喉间腥甜翻涌,她捂住嘴,指缝里渗出的血滴在\"灯油\"二字上,将字迹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红。
原来从她被推进山崖那刻起,地府的契约便已生效——不是她选择了复仇,是这宫闱里百年的怨气,选中了她做那根挑破毒瘤的针。
\"咳......\"她扶着案几踉跄两步,却撞翻了烛台。
火光映得素帛上的血字忽明忽暗,恍惚间,那些被她写下名字的亡魂竟从字里钻了出来,在屋里飘成一圈,对着她齐齐躬身。
同一时刻,慈宁宫的檀香突然断了。
崔氏正对着妆匣里的九盏铜灯发抖。
灯芯早被烧得焦黑,灯油却凝着,像凝固的血。
她分明记得昨夜子时还添过灯油,可此刻每盏灯里都结着冰碴子——那是她用三十个处子心血熬的灯油,最是养魂续命的。
\"怎么会......\"她指甲抠进紫檀木案几,指节发白。
镜中倒影突然晃了晃,她猛抬头,正看见自己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两鬓的乌发成缕成缕地白,连脖颈的皮肤都皱成了老树皮。
\"太后,药......\"宫女捧着药碗刚跨进门槛,就被她挥袖打翻。
药汁溅在铜灯上,\"滋啦\"一声腾起青烟,竟在地上烧出个焦黑的印子。
\"《守烛秘典》!\"崔氏跌跌撞撞扑向暗格,泛黄的书页被她翻得哗哗响。
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浮起一行血字:\"灯灭人亡,债必归主。\"
\"是那个贱人!\"她猛地想起沈青梧右眼的幽蓝光芒,想起清梧阁外跪拜的灯奴,\"她不是妖女,是......是地府的判官!\"
妆台的铜镜\"咔\"地裂开一道缝。
崔氏抓起鎏金手炉砸过去,碎片飞溅中,镜中倒影竟咧开嘴笑了:\"崔氏,你怕的不是死,是死后不得轮回。\"
\"住口!\"她踉跄着后退,撞翻了供着长生牌位的香案。
牌位\"啪\"地摔在地上,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被她用灯油续命害死的宫人姓名。
\"不......不是我......\"她瘫坐在地,看着那些名字在地上爬动,像无数条小蛇,\"是先帝要镇阴安宫,是谢无咎说必须用活人油......\"
御书房的炭盆烧得正旺,萧玄策却觉得冷。
他半倚在龙椅上,指节抵着心口——那里还在疼,像被人用钝刀慢慢剜。
案头摆着沈青梧昨夜送来的《崔氏三罪》残页,墨迹未干,最后一句\"以血饲灯,断龙脉,绝人伦\"被他用朱笔圈了又圈。
\"陛下,血引症虽断,可龙体......\"裴仲言跪在阶下,声音发颤。
他方才诊脉时,分明摸到皇帝的脉搏像风中残烛,\"需得静养三日,否则......\"
\"否则如何?\"萧玄策扯了扯嘴角,血沫顺着下巴滴在龙袍上。
他望着窗外清梧阁的方向,那里的灯火还亮着,\"她若死了,朕也活不过七日。\"
裴仲言猛地抬头。
他跟着皇帝二十年,头回在那张冷硬的脸上看见脆弱——像块冰裂了条缝,露出底下的热。
\"传朕口谕。\"萧玄策抓起朱笔,在残页上重重写下\"查,办,杀\"三个大字,墨迹透纸,在案几上洇出个血窟窿,\"自今日起,清梧阁出入,禁军不得阻拦;沈昭媛所言,视同圣裁。\"
\"陛下!\"裴仲言急得额头冒汗,\"这不合祖制......\"
\"祖制?\"萧玄策将朱笔一掷,笔杆\"叮\"地撞在龙纹柱上,\"她的判词,比朕的圣旨还重。\"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喉间又涌上腥甜,却笑得更肆意了,\"朕倒要看看,这天下,是皇权大,还是幽冥公道大。\"
清梧阁的窗纸泛白时,沈青梧写完了最后一个名字。
素帛\"唰\"地化作灰烬,飘到窗前又凝成团,像朵血色的云,轻轻撞了撞她的手背。
她右眼的灰白瞳仁彻底暗了下去,可左眼的阴瞳里,一道金色符纹正缓缓浮现——和她前世在轮回殿前见过的判官印,分毫不差。
\"契约未终,债未清......\"她扶着窗棂轻笑,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还不能死。\"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落进来,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宫道尽头那盏本该熄灭的守夜灯突然跳了跳,灯芯爆出个灯花,暖黄的光映着地上未干的血字,像有人在黑暗里,重新点燃了火。
墨兰捧着参汤推开门时,正看见自家主子倚在窗前,半边脸浸在晨光里,半边隐在阴影中。
她手里还攥着半块带血的素帛灰烬,嘴角沾着血渍,却在笑。
\"主子?\"墨兰慌忙跑过去,却见沈青梧的睫毛颤了颤,整个人软软栽进她怀里。
她的气息轻得像游丝,可墨兰分明听见,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低低说了句:
\"该算的账,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