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梧阁的窗纸被风卷起一角,小鸢的声音裹着寒气钻进来:“御史台张大人领了七名言官,今早跪在太极殿外,说娘娘以阴术乱政,要请陛下下旨赐鸩。”
沈青梧倚着窗棂,指尖在骨笛上缓缓摩挲。
笛身凉得沁骨,十二道刻痕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那是十二桩亡魂的契约。
她望着廊下积雪里冻僵的麻雀,忽然笑出声:“七个人?倒比昨日多了三个。”
小鸢攥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奴婢去打听了,张大人昨日收了镇北王府的帖子,今早朝靴上还沾着金漆——是镇北王的书房才有的红金檀木。”
“镇北王。”沈青梧重复这三个字,左瞳微微发烫。
她能看见,镇北王府的方向有黑雾翻涌,那是老王爷当年私埋的死士魂魄在啃噬房梁。
“萧玄策在等,等这些跳梁的先出头。”她转身,骨笛在烛火下投出细长的影子,“去取我的墨青翟衣,我要去御花园赏梅。”
小鸢愣了愣:“娘娘这是……”
“要让那些言官知道,我还好好站着。”沈青梧指尖掠过妆台的鎏金步摇,最终选了支素银簪子,“他们怕鬼,可鬼若附在活人身上——”她抬眼,镜中映出左瞳里翻涌的阴雾,“他们更怕。”
当夜子时三刻,清梧阁的地窖里腾起黑雾。
谢昭的魂体从雾中凝出,白衣染着血痕——那是早朝时霍沉那刀留下的残伤。
“判官。”他跪下行礼,声音带着魂体特有的空响。
沈青梧将骨笛抵在唇间,吹出一段低哑的调子。
地窖四壁的符纸突然泛起红光,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露出下方的黄泉虚影。
“进幻境。”她抓住谢昭的手腕,两人的影子被吸入地底。
雪夜骤至。
七年前的镇南侯府后宅在幻境中铺展,十二名少年被铁链拖行,雪地染成暗红。
为首的少年正是谢昭,他脖颈上的玉坠被扯断,碎玉扎进肉里。
高台上站着穿玄色龙袍的萧玄策,他手中握着玉符,符上“镇”字泛着冷光。
“符火灼魂,玉镇压魄。”沈青梧的声音在幻境中响起,“你当时在想什么?”
谢昭的魂体开始震颤。
他望着幻境里的自己被推进地窖,方士的咒语刺得他耳膜生疼。
“我求父亲……”他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我求他去求陛下,说镇南侯府世代忠良,说我没有私通北戎——”
幻境里的谢昭突然抬头,与魂体的谢昭四目相对。
沈青梧能感觉到契约纹在掌心发烫,那是谢昭的怨气正通过魂契涌进她体内。
她咬着唇,任冷汗浸透中衣,却不肯移开目光:“现在呢?你还恨他吗?”
风雪突然静止。
幻境里的萧玄策将玉符埋入地基,动作慢得像慢放的皮影。
谢昭望着那个年轻的帝王,魂体上的血痕渐渐淡去:“我恨他的多疑,恨他的决断。”他转头看向沈青梧,“但我更恨这天下——”他指向幻境里被活埋的少年们,“恨它容不得一句真话,容不得一个清白。”
沈青梧松开他的手腕。
幻境开始崩塌,黄泉虚影重新漫上地窖。
“你不是奴。”她将骨笛按在谢昭心口,“从今天起,你是巡使。替那些说不出话的,去讨个公道。”
第二日卯时,刑部大牢的霉味里混进了新墨香。
郑砚之捏着镇南侯旧案的卷宗,指尖在“疑而未证,押宫待审”八字上反复摩挲。
“大人,这案子当年是直接呈给先帝的。”小吏缩着脖子,“后来……后来就没下文了。”
“没下文?”郑砚之冷笑,将卷宗拍在案上。
他望着窗外飘进的雪片,想起昨夜清梧阁送来的名单副本——十二人的名字,与镇桩位一一对应。
“去取火漆印泥。”他扯下袖口的暗纹,“这卷宗,我要誊抄三份。”
镇南侯府的祠堂里,老侯爷跪在谢昭的牌位前。
案上摆着小鸢送来的名单,墨迹未干。
他颤抖着摸过“谢昭”二字,忽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鲜血。
“阿昭。”他将血帕按在牌位上,“爹当年不敢说,现在……”他从怀里掏出染血的奏疏,“爹替你说。”
乾清宫的炭盆烧得正旺,萧玄策却觉得冷。
他望着跪在下首的沈青梧,龙案上镇南侯的血书还带着墨香。
“你让死人上朝,是想逼朕认罪?”他的声音像浸了冰碴。
沈青梧垂眸,望着自己落在金砖上的影子。
那影子边缘泛着青,是谢昭的魂体在附近游移。
“臣只是让真相开口。”她的声音很轻,“陛下若斩真相,天下将再无活口敢言。”
萧玄策的指节叩在龙案上,发出清脆的响。
“你以为你掌控了亡魂,就能左右生者?”他忽然倾身向前,目光如刀,“朕能镇他们一次,就能镇第二次。”
沈青梧抬眼,左瞳里翻涌的阴雾映出地底十二桩位。
“臣不敢。”她的声音里带了丝冷意,“但若陛下不还他们一个名分,地脉暴动,百鬼夜行——”她顿了顿,“届时不是臣召鬼,是鬼自出。”
殿外的风雪突然卷进来,吹灭了烛火。
黑暗中,萧玄策听见沈青梧的裙裾掠过金砖的声响。
“陛下可记得《幽冥录》里的话?”她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怨气凝地脉,地裂则鬼出’。”
等烛火重新亮起时,殿里只剩萧玄策一人。
他望着龙案上的血书,突然抓起镇纸砸向炭盆。
火星溅在血书上,“昭”字被烧出一个黑洞。
“好个地脉暴动。”他冷笑,“朕倒要看看,是你的鬼厉害,还是朕的刀快。”
沈青梧走出乾清宫时,雪下得更大了。
谢昭的魂体从房檐上飘下来,声音带着焦急:“判官,地底有异动,桩链松了。”
她凝神感知,掌心的契约纹果然在发烫。
那十二具尸骸虽已部分超度,但地基深处,怨气仍像潮水般涌动。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的笛声从冷宫方向传来,不是骨笛,是竹笛的残调——嵇无音的调子。
沈青梧的瞳孔骤缩。
她从袖中放出青蚨虫,小虫振翅飞向冷宫地窖。
那里,一截断指正缓缓嵌入新刻的符文,暗红的血在雪地上画出诡异的图案——有人,正试图重写唤奴之契。
“小鸢。”她转身对跟在身后的丫鬟道,“去取我的招魂铃。”她望着冷宫方向翻涌的阴云,唇角勾起冷笑,“嵇大人既然没死心……”她的声音被风雪卷散,“那就让他看看,谁才是这冥途的主。”
当夜,谢昭的魂体潜入地宫。
他穿过重重石墙,听见地基深处传来铁链断裂的轻响。
月光从透气孔漏进来,照在一面刻满符文的墙上——那上面,“镇”字被新的血印覆盖,隐约能看见“巡”字的笔画。
他正要凑近,墙后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更深的地底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