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动仪鸣后的第三日,钦天监地底深处,阴风不散。
沈青梧站在那道被活人血符封印的石门前,指尖轻抚金钗,寒光在眼底一闪而过。
血符仍在渗血,暗红如泪,蜿蜒如藤,缠绕着古老的咒文——以命镇门,以魂守秘。
这不只是封印,是献祭的余烬,是九百童魂未曾熄灭的哀鸣。
影七跪伏于侧,声音压得极低:“守卫皆为太医院残党,曾参与‘灯契’祭仪。他们不是活人,是‘药尸’,心脉由丹毒维系,听命于地脉残识。”
她没说话,只是抬手,金钗划过掌心。
鲜血滴落,正中血符中央。
刹那间,符文爆发出刺目猩光,仿佛有无数孩童在尖叫。
石门震颤,裂开一道幽黑缝隙,寒气如刀,割面生疼。
她一步踏入,衣袂未动,身后石门轰然闭合,将影七隔绝在外。
向下百丈,无灯无火,唯有她心口那道第七道冰裂纹微微发亮,映出脚下阶梯——每一阶都刻着一个名字,小小歪斜,像稚童初学写字。
九百阶,九百童。
她数着,一步一念。
直到尽头,眼前豁然洞开。
一口巨井横亘中央,深不见底,井壁密布镇魂咒,层层叠叠,如鳞甲覆裹。
九根铁钉贯穿岩层,自上而下钉入井心,每一根都粗如人臂,锈迹斑斑,钉尖悬着一滴血,凝而不落,仿佛时间在此停滞。
她认得这阵——九钉锁魂井,镇的是“地脉怨核”。
可还没等她细察,冥途识海忽然剧震。
梦门微启,一丝国运残线自井底升起,缠绕而来。
她猛然睁眼,袖中册灵卷自动浮现,悬浮半空,九百姓名逐一浮现,如星点升腾,在她头顶结成一道幽光阵列。
就在此时——
井底传来一声巨吼。
不是雷,不是风,是千魂共哭,万魂同嚎!
那声音仿佛从地心深处爬出,带着腐土与血骨的气息,直击神魂。
整座地穴剧烈摇晃,石屑簌簌而下。
“地喉……”她低语,眸光骤冷。
传说中,地脉久镇冤魂,怨念不散,终将凝聚成兽,名曰“地喉”。
它不噬血肉,专吞“镇脉人”心魄——凡曾参与献祭、执掌灯契者,皆在其猎杀之列。
而她,正是如今唯一能开启冥途、触碰镇魂之律的人。
是清算者,也是猎物。
井口狂风骤起,岩壁轰然裂开,一道身影缓步走出。
男子半身已化青石,肌肤皲裂如岩纹,左眼浑浊如土,右眼却幽深似渊。
他手中握着一根石杖,杖头刻着九盏残灯,灯火将熄未熄,映得他面容忽明忽暗。
“陆知微。”沈青梧冷声唤出其名。
“石守”之首,九百灯阵最后一任执守者,本该在二十年前就化为地脉养分,却因执念未散,半魂半石,苟存至今。
“你毁灯契,又扰地脉,可知乱世将至?”他声音沙哑,如石碾过骨。
沈青梧冷笑,金钗一挑,指向井心九钉:“你说镇魂换太平,可这太平,是踩着九百孩子的心跳走过来的。他们连名字都没留下,你却说这是‘大义’?”
“大义不容亵渎!”陆知微怒喝,石杖顿地,地脉轰鸣,九钉同时震颤,血珠滴落,化作九道锁链自地底腾起,直扑她双足!
活体镇桩之术——以入侵者为新桩,补缺镇魂,永锢井心!
她不退,反而向前一步。
金钗猛然刺入心口。
鲜血喷洒,却未落地,而是被她以冥途之力凝于空中,化作一个古老的“赦”字,悬于头顶灯影之间。
刹那间,梦门大开。
国运冥图自她识海倾泻而出,不再是被动承受,而是主动反向注入地脉!
幽蓝光流如河倒灌,缠绕九钉,震得镇魂咒节节崩裂。
“我非灯娘,非桩魂,更非你们的替罪人——”她立于血光中央,衣袍猎猎,声如判官临世,“我是判官!”
话音落,井底咆哮再起。
地喉破封而出!
那是一团扭曲的黑影,形无定态,千张面孔在其中浮沉哀嚎,獠牙由骨刺构成,双眼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它没有扑向沈青梧,而是直冲陆知微——因它感知到了最浓的“镇压之罪”。
石守怒吼,引动地脉之力欲挡,可地喉已噬入其石心。
一声闷响,陆知微半边石躯剧烈震颤,裂纹蔓延。
沈青梧立于千魂环绕之中,缓缓抬手,冰裂纹在心口灼灼发亮,似有裂痕,却又透出微光。
她望着那挣扎的石像,声音冷如霜刃:
“你们要的,是镇压,还是昭雪?”她立于阵心,幽蓝的冥途之力如潮水般自识海奔涌而出,缠绕在九钉锁魂井的每一寸岩壁之上。
千魂在她身后浮沉,哀声不绝,却不再混乱无序——它们的目光,皆聚焦于那半石半人的陆知微。
“你们要的,是镇压,还是昭雪?”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律令降世,震荡地脉。
刹那间,风止,魂动。
九百稚魂齐齐转首,目光穿透岁月尘埃,直刺陆知微心口。
那些名字,那些被抹去的存在,此刻化作最锋利的审判之刃。
石守身躯剧震,脸上皲裂的岩纹开始崩解,一块块青灰石皮剥落,露出其下苍白的血肉——竟是个不过弱冠的少年面容,眉眼间残留着未散的惊惶与执念。
“我……只是不想再看见战火焚城。”他喃喃,声音干涩如枯叶刮地,“当年三王夺嫡,血洗京畿,城破之日,我亲眼看着母亲被乱军拖走……父亲跪在宫门前,头颅落地时,手里还攥着半块干粮……”
他仰起头,眼中竟有泪滑落,混着石粉滴入尘土。
“九百童子,以纯阳之魂祭灯,换地脉安宁,换天下太平……我以为,这是值得的。”
沈青梧静静看着他,心口第七道冰裂纹灼痛如焚,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其中低语、哭喊。
她知道,这痛不是反噬,而是共鸣——是她作为判官,必须承受的因果重量。
“可你用孩子的命,换来的不是太平。”她缓步上前,声音冷得像霜夜里的铁,“是坟。”
她抬手,册灵卷在空中缓缓旋转,九百姓名逐一亮起,如同星辰归位。
“你守的不是龙脉,是罪。”
赦令自唇间吐出,不是杀,不是囚,而是断执——冥途律令中最难施展的一式,专斩执念不化之魂,令其自省、自裁,不堕轮回,亦不永困。
陆知微浑身一震,瞳孔骤缩。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那颗由地脉滋养、半石化的“心”,正在寸寸龟裂。
他忽然笑了,笑得凄然:“原来……我早该死的。”
他双膝跪地,双手合于胸前,似在朝拜,又似在忏悔。
“若有来世,愿我为灯下童,不为执灯人。”
话音落,心脉自碎。
轰——
石身崩裂,化作漫天灰烬,随地穴阴风卷入井底。
那一瞬,九钉同时断裂,血珠蒸发,镇魂咒彻底瓦解。
地喉的咆哮渐弱,那团由怨念凝聚的黑影缓缓沉入深渊,千张面孔在消散前,齐齐望向沈青梧,眼中竟有释然。
井底归寂。
她收起册灵卷,转身欲离,脚步却微微一滞。
心口忽有一股暖流升起——第七道冰裂纹,竟在缓缓愈合?
那裂痕边缘泛出微光,如春雪初融,竟似有生机萌动。
她眸光一凝,指尖轻抚心口,触到的却是滚烫的律动。
而就在此刻,冥途契约自识海浮现,首次显出新字——
“衡”
虚浮空中,墨黑如渊,却又透着一丝金边,仿佛天道权衡,自有其律。
她瞳孔微缩。
契约变了。
这意味着什么?是奖赏?还是更沉重的使命?
她忽然明白——从此刻起,她不再只是听魂、断案的判官。
每夜子时,她将被迫窥见国运裂痕,见众生之苦,察山河之病。
而每一次窥视,都将催生心魔,若意志不坚,终将神魂俱裂。
可她只是垂眸,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我的途,不诊脉,只问罪。”
她一步步踏上归途,身影融入黑暗。
身后,巨井缓缓闭合,仿佛从未开启。
而千里之外,乾清宫星图殿内,萧玄策立于紫微垣下,指尖轻轻摩挲着“婕妤宫”三字。
烛火摇曳,映得他眸色深不见底。
“她不是来镇脉的……”他低语,声音如刀锋划过寒冰,
“是来,拆江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