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昭阳殿偏阁。
烛火将尽,灯芯爆起一星幽蓝。
影七第三次踏进这间暗室,脚步轻得如同鬼魅,却在踏入门槛的刹那被一股阴寒之力狠狠弹回。
他闷哼一声,后退三步,掌心按在门框上,指尖竟凝出一层薄霜。
榻上,沈青梧蜷缩如婴,素白寝衣早已被冷汗浸透,额角湿发紧贴肌肤,唇色青紫,像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她十指死死抠住床沿,指甲崩裂出血痕也不自知,口中反复呢喃着一句:“父不爱我……父不爱我……”
声音稚嫩,却不属于她。
影七心头一震。
他见过太多死人,也见过太多疯癫之人,但从未见过一个清醒时杀伐决断、连皇帝都敢对峙的女子,在梦中竟会露出这般无助的神情——仿佛被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只能用一句咒语般的低语,来证明自己存在过。
他伸手欲唤,却被无形之力撞开,喉头一甜,险些呕血。
门外两名暗卫见状欲冲入,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盯着沈青梧腕间悄然浮现的一道黑纹——蜿蜒如蛇,纹路森然,与地宫深处镇魂铁柱上的锁链印记一模一样。
那是契约反噬的征兆,是冥途对违约者的烙印。
“封锁昭阳殿。”影七压低嗓音,字字如刀,“任何人不得入内,违者格杀。”
话音落,整座偏阁骤然降温,连空气都似冻结。
烛火熄灭,唯余月光透过窗棂,照见沈青梧猛然睁眼——可那双眼,已非人间之目。
第四次坠入。
没有过渡,没有预兆,她直接跌入一片无边黑雾之中。
脚下是森森白骨铺就的阶梯,向上延伸至不可见的高处。
尽头,一座由残肢断骸堆砌而成的王座耸立云端,其上坐着一个背影瘦小的孩童,手中握着半截断剑,正一下、一下地在骨座表面刻字。
每刻一笔,沈青梧识海便剧震一次,仿佛有人拿凿子在她脑髓里雕花。
她咬牙撑住意识,强行开启“梦门”——那扇通往血脉冥途的禁忌之门。
六十息倒计时开始,识海轰然震荡,千丝万缕的记忆与感知逆流而上。
刹那间,三百双眼睛在四周睁开。
那些眼珠被粗粝的线缝合在灰墙上,瞳孔浑浊,泪水不断涌出,滴落地面化作泥浆。
一个个沉默的身影捧着泥浆,一捧捧抹上高墙——那是“泥娘”,以梦者之泪和魂魄为材,筑造哭墙。
这不是她的梦境。
这是梦狱。
有人借她判官之识,以她神魂为基,正在构建一座囚禁执念的牢笼!
而施术者,正利用她与冥途的契约之力,撬动阴阳界限!
冷意从脊椎直冲天灵。
她强忍识海撕裂般的痛楚,以血滴入眉心,激发潜能,将“梦门”强行推至五十息极限。
视野骤然清明,穿透层层幻象,她终于看清那孩童颈后一抹隐秘印记——一枚玉锁纹样,古朴而熟悉。
记忆翻涌。
前日影七呈上的密档残页浮现眼前:永宁三年,皇长子薨,年五岁,葬于静陵,无碑。
附图一张泛黄绣帕,绣着“长命百岁,玉锁护身”八字,边角赫然绘着同款玉锁图样。
她笑了,笑声在梦渊中荡开,带着焚尽一切的讥诮。
“原来如此……萧玄策,你连儿子的墓都不肯立,难怪他的魂,要替你建一座万人哭的坟。”
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早夭的皇长子——骨童,执念不散,怨气成狱。
而这座梦狱,并非单纯复仇,而是某种更可怕的觉醒前兆。
她忽然明白为何心口冰裂纹迟迟不愈。
这不是单纯的阳寿损耗,而是她的神魂正被某种外力缓慢侵蚀、吞噬。
每一次召魂、每一次审判,都在为这座梦狱添砖加瓦。
而她,不过是被选中的容器。
远处,断剑再次落下,骨座上多了一行血字:
你不该看见我。
沈青梧猛地抬头,直视那无面孩童的背影。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梦狱将彻底吞噬她的意识,让她沦为哭墙之一,永远流泪筑墙,直至神魂湮灭。
但她不能醒。
因为她一旦惊醒,就再难进入这片领域。
唯有在此刻,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才能窥得真相一丝裂隙。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却无比坚定。
金钗自发间滑落,尖锐一端刺入掌心。
鲜血喷涌,剧痛如雷贯耳,瞬间击碎了梦魇的麻痹。
她借痛凝神,站在梦渊边缘,望着那座白骨王座,一字一句,清晰开口——
“你恨他,可你也在杀无辜。”沈青梧掌心血流不止,顺着金钗蜿蜒而下,在梦渊冰冷的雾气中蒸腾起一缕猩红血烟。
她以血为墨,指尖凌空划动,一道残缺却凛然的“赦”字在识海边缘缓缓成形——那是初代判官权柄遗落于血脉中的烙印,是她与地府契约最原始的符律。
它不镇鬼,镇心。
心神将溃之际,“赦”字骤然亮起,如钟磬回荡九幽,震得四周哭墙簌簌发抖。
泥娘手中的泥浆洒落,三百缝眼同时颤动,似有某种不可违逆的秩序正在苏醒。
她站直了身体,哪怕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碎裂的哀鸣。
梦狱试图吞噬她,可她偏要在这片由怨念构筑的绝境里,立起一方审判之台。
“你恨他,可你也在杀无辜。”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如寒刃出鞘,一字一字割开浓雾,“三百梦者因你不得安眠,他们在现实咳血、疯癫、自戕。他们的家人已在焚香求符,画符道士一夜白头。你要的不是父爱,是报复——和你父皇一样冷酷。”
话音落下,整座梦狱骤然静默。
那坐在白骨王座上的孩童终于停下刻字的动作。
断剑悬停半空,血珠沿着剑尖滴落,砸在阶梯上竟发出铜钟般的嗡鸣。
然后,他缓缓回头。
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平滑如玉雕的面庞。
可在那一瞬,那脸上裂开一道细缝,像是被人用钝器硬生生撬开——
“那你来啊……”
声音如碎玉相击,天真而残忍,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却又层层叠叠,仿佛千百个孩子在同一具魂体中齐声低语。
“来替我写完这句——‘父不爱我’。”
风起,黑雾翻涌如潮。
白骨阶梯开始崩塌,向上坍缩,仿佛整座梦狱正收拢成一口活棺,要将她彻底封葬其中。
沈青梧笑了。嘴角带血,眼神却亮得骇人。
她咬破舌尖,猛然喷出一口精血,正中识海深处那口无形的“心磬”。
铛——!
一声不属于人间的钟响贯穿梦境,十二枚沉睡于她经脉中的镇魂骨符应声而震,自四肢百骸浮现虚影,排列成环,将她护于中央。
这是赶尸人学徒时代师父最后传下的禁术:借判官之名,启冥途之门,行非常之审。
血色符令自她心口炸裂而出,撕开梦渊苍穹。
一道扭曲的裂缝缓缓张开,内里不见尽头,唯有无数挣扎的手影与无声呐喊的嘴。
她纵身跃入。
衣袂翻飞间,最后一句低语飘散在即将闭合的黑雾中:
“若我醒不来……召‘纸娘’,烧我的名。”
刹那,天地倒转。
白骨王座轰然震动,孩童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笑声戛然而止。
而在现实世界的昭阳殿偏阁,烛火倏地复燃,蓝焰跳跃如泣。
影七猛地抬头,只见沈青梧胸口剧烈起伏,唇角溢出一线乌血,腕上黑纹已蔓延至小臂,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素纱推门而入,斗篷上沾着夜露与霜尘,怀中抱着三具用素布裹覆的尸身。
她脸色惨白,声音压得极低:
“婕妤娘娘……她们昨夜都梦见一个穿明黄小袍的孩子,请她喝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