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轰鸣如雷,梦狱震动得仿佛要塌入虚无。
那道金纹龙影横贯天穹,带着帝王不容违逆的意志,碾压而来,欲将这即将消散的执念强行镇压、永锢于九幽之下。
沈青梧站在哭墙之前,七窍已有血丝渗出,识海崩裂如蛛网蔓延。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微弱、紊乱,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
但她不能倒。
不能在这最后一刻。
“萧玄策……”她唇间溢出血沫,声音却冷得能冻住魂,“你用江山镇骨,以龙气封情,可曾想过,他只是个想见你一面的孩子?”
无人回应。
唯有龙影咆哮,金光暴涨,直扑王座上的骨童。
就在那一瞬,枯骨堆中那只布满裂痕的手终于完全抬起,老匠鬼“哑金”佝偻着爬出尸山,每一步都像是从轮回边缘被硬生生拖回。
他双目失明,满脸腐痕,却稳稳捧起一枚未完成的玉锁——通体乳白,边缘尚带粗粝刀痕,中央一道细缝,似是还差最后一刻才能合拢。
“主子说……”他嗓音如锈铁摩擦,“若有人能解梦狱,便将此锁交予那人。”
他顿了顿,头颅微垂,仿佛在回忆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夜晚。
“说……‘儿不恨父,只求一见’。”
沈青梧瞳孔一颤。
她踉跄上前,指尖触到玉锁刹那,一股极细微的温热自锁心传来——不是灵气,不是法力,而是属于一个孩子最纯粹的执念。
她翻过玉锁背面,只见极小一处刻痕,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一个“策”字。
那是幼皇子生前最后刻下的。
是他对着父亲信物,一笔一划,笨拙而虔诚地写下的一声呼唤。
沈青梧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陷入掌心,鲜血顺着玉锁滑落,渗入那道未闭合的缝隙。
刹那间,轮回符文在她脚下自行浮现,由灰转红,再由红化作刺目的血光,如莲绽开。
梦狱开始崩塌。
风卷残魂,白骨台阶寸寸断裂,哭墙之上无数冤魂哀嚎着脱落,化为飞灰。
三千眠奴跪伏在地,叩首泣谢,泪如雨下。
她转身,背对王座,望向那已近乎透明的骨童。
“我送你走。”她的声音沙哑破碎,却坚定如律,“但你要答应我——不怨这世间,不缠他梦中。”
孩童静默片刻。
然后,他的脸一点点显现出来。
眉如墨画,眼若星辰,唇角微翘,竟与萧玄策年少画像一般无二。
泪水从他稚嫩的脸颊滑落,在幽光中划出晶莹轨迹。
他望着她,轻声问:“……娘,你会告诉父皇,我长得像他吗?”
沈青梧浑身剧震。
那一瞬间,前世记忆如潮水倒灌——
山野寒夜,她倒在血泊中,怀胎七月,腹中胎儿无声死去。
临终前,她张了张嘴,想说一句:“孩子……像你。”可话未出口,命已断绝。
如今,这句话,竟从一个枉死的魂魄口中,重新响起。
她眼前发黑,喉头腥甜,几乎跪倒。
“会。”她咬破舌尖,强迫自己站稳,声音颤抖却清晰,“我会亲口告诉他。”
孩童笑了。
那笑容纯净如初雪,照亮了整片梦渊。
他缓缓抬起手,似想碰一碰她的脸,却又在半空停住。
“谢谢你……做了我的娘。”
话音落下,他身形化作一道柔和光芒,轻轻没入玉锁之中。
刹那间,轮回符爆发出万丈血光,贯穿梦狱天穹。
泥娘化作风尘,奶婆捧瓶归土,哭墙崩塌成灰,所有被囚之魂皆得解脱。
唯有沈青梧仍立原地。
她手中紧握玉锁,全身经脉尽碎,阳气耗尽,生命力如沙漏将空。
心口第七道冰裂纹悄然浮现,自胸口蜿蜒而上,如蛛网般蔓延至脖颈,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判官权柄在她体内剧烈震颤,几乎要反噬而出。
冥途契律者“判影”悄然浮现,灰雾凝成手掌,托住她即将溃散的魂识。
“代价已逾限。”那无形之声低语,“汝命,将归幽冥。”
她没有回答。
只是仰头,望着那已被血光撕裂的梦狱苍穹,喃喃道:“我还不能死……还有账,没算完。”
话音未落,她猛然拔下发间金钗,毫不犹豫刺入心口!
鲜血喷涌,染红衣襟,她却借这一击,将最后一道判官之血注入轮回符核心。
“梦狱闭!执念断!轮回启!”
三声厉喝,响彻九幽。
天地寂静了一瞬。
随即,整个梦境轰然坍塌。昭阳殿内,烛火摇曳如将熄的魂。
沈青梧倒卧在地,七窍渗血,唇齿间凝着暗红残渍,心口第七道冰裂纹自胸膛蜿蜒而上,爬过锁骨,刺入颈侧,宛如死神用寒刃一笔一笔刻下的倒计时。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每一次喘息都带出细碎血沫,在唇边绽成一朵朵凄艳的花。
识海早已崩塌成废墟,仅存一丝清明如风中残烛,在无边黑暗里倔强闪烁。
“婕妤!”一声低吼撕破寂静。
殿门轰然炸裂,木屑纷飞,影七破门而入,玄衣染尘,刀锋尚滴血——那是御前侍卫的命,拦他者死。
他一眼望见那具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瞳孔骤缩,几步冲上前,双膝重重跪地,小心翼翼将她抱起。
触手之处,冷得如同握住了冬夜的铁器,生机稀薄得仿佛一缕随时会断的线。
“撑住……再撑一下!”他声音发颤,却不敢有半分迟疑,转身欲走。
可怀中之人忽然动了动手指,指尖勾住他袖角,力道轻得几乎不存在,却又执拗得令人窒息。
影七低头,听见她喉间挤出几个字,破碎不堪,却字字如钉,凿进骨髓:
“把玉锁……放他枕下……”
她咳出一口血,眼皮颤动,仿佛用尽最后一丝神志维持清醒。
“说……梦醒了。”
话音落,手垂下。
气息全无。
影七浑身一震,低头看她——面色灰败,唇色乌青,胸口再无起伏。
判官权柄在她体内彻底沉寂,连魂魄都被地府规则强行扣押在生死边缘。
他咬牙,猛地扯下披风将她裹紧,反手甩出一枚黑焰信号弹。
刹那,整座昭阳殿被暗黑黑雾笼罩,刀光隐现,封锁四方。
他抱着她,踏着血路疾行,脚步沉重如负山岳。
而在乾清宫深处,龙榻之上,萧玄策猛然睁眼!
冷汗浸透明黄寝衣,他胸口剧烈起伏,像是从一场万劫不复的噩梦中被人硬生生拽回人间。
指节泛白,掌心赫然攥着一枚玉锁——乳白温润,边缘粗粝未琢,中央一道细缝,内里血痕未干,触手仍带余温。
他怔住。
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锁背那歪歪扭扭的“策”字上。
那一瞬,帝王的心脏像是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碾碎。
他认得这字迹——幼年习字时的稚拙笔法,是他亲手教的。
他曾笑着骂小皇子:“写得如蚯蚓爬泥。”可孩子仰头一笑:“儿要父皇记得我写的字。”
此后七年,无人再敢提此子之名。
他亲自下令焚毁所有画像、文书、信物,连梦中都不许出现。
可如今,这枚本该随葬深埋的玉锁,竟凭空出现在他枕畔,带着血,带着温度,带着一句未曾出口的“儿不恨父”。
他颤抖着抚过那“策”字,指尖划过裂缝,仿佛能触到那个从未长大、却始终在黑暗中等他一面的孩子。
一滴泪,猝然滑落,砸在玉锁上,溅开如星。
无声的恸,在帝王胸腔中翻江倒海。
那不是悔,是剜心之痛;
那不是情,是命运以最残酷的方式,将他亲手封印的软肋,血淋淋地还给了他。
与此同时,地宫最幽深处,铜炉燃着幽蓝鬼火。
“铭奴”立于石碑前,手持骨刀,一刀落下,刻入新律:
“梦狱锁心:判官可闭极端之梦,然自断梦途。”
刀锋收势,碑文泛出血光,仿佛在哀悼某种永恒的失去。
而昏迷中的沈青梧,识海深处,最后一幕悄然定格——
白骨王座依旧矗立,却已空置。
哭墙消散,眠奴归尘,唯有王座之后,虚空中浮现出第十三道席位轮廓,漆黑、冰冷、等待主人归来。
从此她入睡,再无梦境。
唯有冷光王座,静候不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