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未至,风已如刀。
沈青梧指尖轻颤,人皮信纸在掌心微微发烫,仿佛还残留着“药奴”临死前最后一丝执念的灼热。
那行蓝粉字迹刺入眼底——“引煞坛不成,改策:以秀女代步,引判官现身。若其血落钉链,则第一钉必开。”
她唇角一勾,笑意却冷得能冻裂人心。
“想拿无辜者做替身?”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从地底渗出,“他们当我是被驱使的祭品,还是任人摆布的钥匙?”
窗外夜色浓稠,风卷枯叶扑打窗棂,如同冤魂叩门。
她缓步走入内室,从妆匣暗格取出一本残旧古册——《契源录》。
封面斑驳,边角焦黑,是前世赶尸人门中禁传之物,唯有签下冥途契约者,才能唤醒其中隐文。
她舌尖微舔书页边缘,动作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刹那间,灰黄纸面泛起幽光,一行血纹般的字迹缓缓浮现:“终代判官之血,非祭品,乃钥匙;非献祭,乃斩契。”
空气仿佛凝固。
她瞳孔骤缩,识海轰然炸响!
第十三席虚影再度浮现,这一次,不再是模糊低语,而是一道苍老、威严、穿透百年的声音,一字一句砸进灵魂深处:“秦氏血脉断于雨夜,非因背叛,实为封印。你非继承者,你是归来者。”
记忆碎片如潮水倒灌——百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十二名方士被活埋于观星台下,他们口中诅咒的,并非王朝气运,而是……“镇煞门”。
而为首的那位白衣判官,在尘土掩埋前,亲手将一枚金钗插入自己心口,以心头血在空中画下一个“斩”字。
那是初代判官秦氏的最后一刑——断契之刑。
沈青梧猛然起身,衣袖扫落烛台,火光噼啪炸响。
原来她一直错了。
她以为自己是在逃命,在复仇,在偿还契约。
可真相是——她本就是为此刻而生,为这一斩而来。
“我不需要躲。”她喃喃道,眼中青金交织的冥途纹路剧烈跳动,“也不需要逃。”
她推门而出,踏进黑夜。
风拂过长廊,宫灯摇曳,映出她孤影如刃,直指地宫深处——那口被历代帝王封锁、严禁靠近的地心井。
传说此井通幽冥,镇压着一条被斩首的龙脉残魂,名为巨夔。
而今日,它将成为她开启“钉中世界”的祭坛。
她赤足走下石阶,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命运之上。
脚心血纹早已开始渗出黑血,那是噬魂钉侵蚀的征兆。
但她不再压制,反而任其流淌,滴落在青石上,发出“嗤嗤”轻响,如同恶鬼哀鸣。
地心井口,黑雾翻涌。
铁链深埋地下,隐隐传来震颤,似有巨兽即将苏醒。
忽然,一声嘶吼自井底炸开,震得整个地宫簌簌落尘!
那不是人间该有的声音,而是来自深渊的咆哮,带着吞噬天地的饥渴。
沈青梧立于井口,抬头望不见天,只有一片虚无。
她缓缓抬起手腕,金钗划过肌肤,鲜血汩汩而下,落入井中裂缝。
血落刹那,天地变色。
铁链狂震,一根龙形锁链破土而出,漆黑如墨,遍布倒刺,竟似活物般扭曲盘绕,朝她咽喉缠来!
井底轰鸣不止,巨夔幻影显现——龙头蛇身,独角断裂,双目赤红,满口利齿森然欲噬!
“终于来了。”她冷笑,声音穿透风暴,“你以为我怕你?”
她闭眼,识海全开。
冥途虚影在身后拔地而起,青光冲天,竟逆转向下,灌入地脉!
与此同时,她心头剧痛,第十三席虚影彻底清晰——那是一位白骨王座上的判官,手持断刃,面向她,缓缓点头。
“奉秦氏之命,行断契之刑!”她厉喝出声,声震九幽。
青光炸裂,时空仿佛停滞。
她的意识猛然坠入一个诡异空间——四周百具判官骸骨环绕,皆披残袍,手执法典,面容模糊,唯中央一座白骨王座空置。
而连接王座的主链,已被啃噬过半,露出森森骨节般的断裂口。
那是第一根噬魂钉的本体。
她没有犹豫,拔下发间金钗,狠狠刺入自己心口!
鲜血喷涌,在虚空中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斩”字。
那字燃烧着青金色火焰,宛如天罚降临,直劈铁链核心!
现实之中,井底骤放青光,如倒悬锁链贯天而起!
“咔嚓——”
一声脆响撕裂长夜。
第一根龙形铁链从中断裂,崩碎成无数黑屑!
巨夔怒吼扑来,张口咬向她的左脚,獠牙几乎触及皮肤——
却在瞬间惨叫暴退!
只见她左足血纹之处,赫然浮现出一道古老印记,形如封印,流转金青光芒。
那竟是初代判官亲手烙下的“封”字!
“你镇我为钥?”她站在断链之上,衣袂猎猎,声音如审判之锤落下,“今日我以血为刃,斩你为尘!”沈青梧从地心井爬出时,天还未亮。
她的左脚早已没了知觉,像是被千年寒冰冻过,又似有无数细针在骨髓里来回穿刺。
可她没有停,也没有回头。
每挪动一寸,青石上便留下一道带血的拖痕,蜿蜒如蛇,仿佛是冥途在人间刻下的第一道印记。
风停了,井口裂痕自行闭合,像一张吞尽罪孽的嘴悄然合拢。
铁链沉寂,再无声响,唯有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焦臭——那是魂钉崩碎时留下的残烬,带着腐骨与诅咒焚烧后的腥气。
影七赶到时,只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倚在石壁边,发丝凌乱,唇色灰败,却仍睁着眼,目光穿透黑暗,直抵幽冥深处。
“婕妤……”他声音微颤,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像是刚从地狱爬回人间,浑身上下都浸透了死亡的气息。
沈青梧缓缓抬头,嘴角竟扬起一抹极淡的笑:“第一钉……断了。”
话音未落,识海骤然轰鸣!
那扇长久封闭、被她刻意压制的“梦门”,竟在这虚弱至极的瞬间轰然洞开!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意识拽入深处——不是审判,不是契约反噬,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召唤。
第十三席虚影终于完全转身。
白骨王座上的判官骸静静凝视着她,空洞的眼窝中泛起微光。
然后,那枯槁的嘴唇轻轻启合,吐出两个字:
“回家。”
声音轻得像风吹落叶,却如惊雷炸响在她灵魂最深处。
——那语调,那气息,分明是她早已遗忘的童年记忆里,母亲唤她归屋吃饭的声音。
沈青梧浑身剧震,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她猛地捂住头,指甲陷入太阳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幻听。
可那声音一遍遍回荡,温柔而坚定,不容置疑。
她不是继承者。
她是归来者。
血脉早已注定,命运从未放过她。
三百年前那个雨夜,秦氏自戕封印,并非终结,而是等待——等她的血再度沸腾,等她的魂重踏冥途。
三日后,圣旨下。
观星台工程永久停工,钦天监全体贬黜,牵连数十人。
朝野震动,却无人敢问缘由。
更令人侧目的是,皇帝亲笔朱批:晋才人沈氏为从三品昭仪,赐居凤鸾宫,享九卿参拜之礼。
凤鸾宫——曾是大胤开国之初,初代女官秦氏执掌阴阳律令之所。
三百年来,无人敢居,因传言夜半常闻诵经声,梁柱渗血,宫婢接连暴毙。
先帝曾下令封锁,贴皇符镇压,自此成了一座死宫。
而今,沈青梧站在宫门前,抬眸望去。
雕梁画栋间,隐隐浮动着淡金色的纹路,如同血脉般在木石中游走。
她指尖轻触门框,刹那间,一股古老信息涌入脑海——那些纹路,竟是用判官血书写而成的《冥律·首章》。
她一步步走入正殿,脚步空灵,似踏在时间之外。
忽地,视线定格在东墙一处斑驳旧刻上。
那里本应覆满尘灰,此刻却因她靠近,浮现出一行小字,墨迹如新:
“我死后,路由她走。”
她怔住,呼吸微滞。
这不是预言,是交接。
是三百年前那位以心血封印噬魂钉的女子,留给她的遗言。
而在乾清宫深处,萧玄策独坐灯下,手中摩挲着一块漆黑如墨的鳞片——那是影七从地心井底捞出的夔鳞残片。
火光照映下,他翻转鳞面,赫然显出一个极细微的刻痕:
“秦”。
一个姓氏,一段湮灭的历史,一场跨越生死的对弈。
他低笑出声,指腹缓缓抚过那字迹,眼神幽深如渊:“原来……我一直等的,不是她回来,而是她醒来。”
烛火摇曳,映着他半张冷峻面容,也映出案几阴影中,一片悄然飘落的黄纸边角——边缘焦黑,似经火燎,上面依稀可见半个符纹,墨色泛紫。
夜风穿窗,纸角轻颤,如同亡者未闭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