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凤鸾宫。
夜雾如墨,层层裹住这座荒废三百年的冷宫。
檐角铜铃无风自响,一声,又一声,像是谁在暗处数着将死之人的呼吸。
宫人们远远避着,连提灯的内侍都只敢照到十步之外。
他们说,这殿里的柱子会流血,梁上倒悬着看不见的王座,曾有守夜太监亲眼见过,一袭红衣女子坐在虚空里,面朝北方,哭了一整夜,天明时化作一张湿透的纸人,贴在门后。
可今夜,殿门大开。
沈青梧立于大殿中央,一身素白寝衣,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发间三缕黑发脱落之处,皮肤已泛出淡淡的青痕——那是冥途契约反噬的印记,也是她与地府律令共生的烙印。
她不惧阴,因为她本就是阴来的。
脚尖轻点地面,她环视四壁。
那些蜿蜒如脉络的血纹,在月光下竟隐隐构成一座倒悬的王座轮廓,头下脚上,仿佛整个宫殿都颠倒了生死秩序。
“果然是‘母灯’残念所化。”她低语,声音沙哑却清晰,“玄冥子想点燃终代母灯,需一个‘自愿替死’之人作引……而三百年前秦氏败亡,不是因为她不够强,而是她动了慈悲心,想替天下枉死者承劫。”
她冷笑,眸光如刃:“所以这一局,我便成全他这个妄念。”
她脱下右脚绣鞋,轻轻置于大殿阵眼之上。
鞋底金线勾织的莲花图腾微微发亮,随即她取出四枚金钗,分别埋入东南西北四角,每一根都刻着半句《墨簿》残咒。
金钗入地刹那,幽光微闪,一道虚幻的灯影悄然成形——伪母灯阵,成。
这不是真正的母灯,却能模拟出“愿替死”者的气息,足以骗过邪术感知。
她转身,对影七道:“放话出去,昭仪近日疯癫,夜夜燃纸人祭天,口中念‘我来替你们死’。”
影七皱眉:“主子,您伤势未愈,阳气已损七成,若再引动冥途……”
“闭嘴。”她抬手打断,眼神冷得像腊月井水,“我活着,不是为了养伤。”
影七低头退下。
当夜,消息如毒蛇般钻入各宫耳目。
不过半日,便传到了北苑枯井下的密道中。
三日后,影七再度潜回,带回地宫第七层的异象:夜闻笛音凄厉,地面青纸疯长,如藤蔓爬满石壁;更诡异的是,一口废弃铜棺内,竟生出一朵青纸莲,花心嵌着一枚带血玉佩——玉质温润,雕工古朴,正是沈青梧幼年丢失之物。
她接过玉佩,指尖触及那抹暗红血渍的瞬间,识海骤震。
“人心之影”自动开启。
画面翻涌而来——
山雨倾盆,泥石横流。
年轻的她背着尸袋艰难前行,肩头压着沉重的赶尸铃。
途中遇一病童倒在路旁,高烧抽搐,眼看将死。
她犹豫片刻,终究停下脚步,割腕以血喂其续命,延误了送尸时辰。
那一夜,她在山崖边被同伴推下。
坠落时,她看见那人站在崖顶冷笑,而那个“病童”缓缓站起,手中握着她的玉佩,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笑意,轻声道:
“谢谢你替我死。”
记忆戛然而止。
沈青梧猛地睁眼,指尖仍抚在玉佩上,掌心却已全是冷汗。
原来如此……她的“替死”执念,并非始于今生,早在前世,就被种下了根。
玄冥子不是在寻找容器,他是在唤醒宿命。
可他错了。大错特错。
她不是被命运选中的牺牲品,她是来斩断轮回的刀。
当夜子时,凤鸾宫烛火尽灭,唯余一盏灯笼幽幽燃烧。
那灯皮泛黄,薄如蝉翼,却是用人皮制成,灯油取自“脂剪”尸体炼化的骨髓膏,焰呈幽绿,摇曳间映出无数扭曲面孔。
沈青梧坐于灯前,左手缓缓划过手腕。
鲜血滴落,落入灯芯,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青焰暴涨,冲高三尺,旋即凝成一人影——白发赤目,手持骨笛,正是玄冥子。
“你终于懂了。”他冷笑,声如砂石磨骨,“只有真正愿意死的人,才能成为新母引。你以为你在设局?其实你一直在走向命中注定的位置。”
话音未落,地宫深处轰然震动。
九根镇魂铁链齐鸣,青纸如潮水般从地下涌出,顺着地脉奔腾而至,直扑凤鸾宫!
整座宫殿开始颤抖,梁柱血纹蠕动,倒悬王座逐渐成型,仿佛有一股古老意志正从深渊苏醒。
风卷残焰,吹动她散落的长发。
沈青梧却笑了。
笑得极轻,极冷,眼中却燃起一道焚尽万邪的火。
她不退反迎,一脚踏于灯阵中心。
金青锁链虚影自脚踝蔓延而出,如活龙般贯穿地脉,轰然扎入大地深处。
那锁链并非凡物,是冥途契约在她体内千锤百炼后凝成的律令之形,每一寸都铭刻着亡魂的哭诉与地府铁律的冰冷回响。
此刻,它不再只是束缚她的枷锁——而是她执掌审判的权杖。
沈青梧高举右脚绣鞋,莲花图腾在幽焰中灼灼生光。
她声音撕裂夜幕,如判官宣律:
“我不是来当母引的——我是来毁它的!”
话音落下的刹那,天地死寂。
风停了,烛不动,连玄冥子眼中的狂意也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虚空炸裂。
一道残影从九渊之下冲出,褴褛白衣,断颈歪头——正是“断绳”,纸巡使之首,早已魂散三载,却因执念未灭,今日拼尽最后一丝神识归来。
他身后,万千纸巡使残魂浮现,或缺肢、或蒙面、或身缠符索,皆是被“替命律”吞噬的枉死者。
他们无声开口,齐声呐喊,声浪震荡阴阳两界:
“谢判官,我们为你挡这一劫!”
白影成墙,横亘于凤鸾宫前。
青纸洪流如怒涛拍岸,狠狠撞上这道由执念筑起的屏障。
刹那间,火焰升腾,纸灰纷飞,无数冤魂在烈焰中嘶吼、挣扎、最终化作点点星火,洒向夜空——那是他们迟来三百年的超度。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青梧咬破指尖,将玉佩投入灯焰,以心头血为墨,在虚空中画下一个“绝”字。
那一笔,是前世坠崖时未能出口的恨;
那一划,是她在山野腐尸间爬行时咬碎的牙;
那一捺,是她每夜聆听冤魂哭嚎时,心底燃起的焚世之火。
“绝——”
字成之刻,人皮灯笼轰然炸裂!
绿焰冲天而起,随即逆卷内收,仿佛被某种更强大的意志吞噬。
青纸莲自根而焚,花瓣片片化灰,只余一缕黑烟挣扎着逃向地宫深处。
地下传来一声凄厉怒吼,震得梁柱崩裂:“你毁不了律!它已认你为主!”
玄冥子双目赤红,骨笛断裂,半边身躯已被反噬之力侵蚀成枯骨。
可他仍仰天狂笑,像是看到了最荒诞又最注定的结局。
沈青梧立于废墟中央,衣袂翻飞,发丝凌乱,眼中却亮得骇人。
她缓缓抬起手,金青锁链随心而动,如巨蟒盘绕,直贯地脉核心。
她声音不高,却压下所有喧嚣,清晰得如同刻入轮回簿:
“不错,它认我为主……”
她顿了顿,唇角扬起一抹近乎神性的冷意。
“所以我现在,以终代判官之名——判‘替命律’,永世不得超生!”
刹那间,整座凤鸾宫的地基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些深埋三百年的镇魂链一根根崩断,倒悬王座寸寸碎裂,地脉怨流被强行扭转方向,反噬源头。
庞大的邪阵,在她一句判决下,彻底绞碎。
尘埃落定。
她踉跄一步,单膝跪地,左手猛地按住心口。
发间黑发簌簌脱落,如秋叶凋零,仅余一缕焦灰垂于肩头。
皮肤下的青痕已蔓延至脖颈,像蛛网般爬向咽喉——那是契约反噬的极致征兆。
识海之中,第十三席虚影缓缓坐下,端坐于白骨王座之前。
而在王座旁,多出一盏微弱青灯,摇曳不熄,似承继了某种古老权柄。
可就在此刻——
凤鸾宫内,沈青梧骤然跪地,左脚金青符痕寸寸开裂,如琉璃崩碎。
她以手撑地,冷汗涔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识海深处,七名纸巡使亡魂齐声哀鸣,声音凄厉如刀,划破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