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在第四日子时,终于闭上了眼睛。
不是入睡,而是入冥。
她盘坐于寝殿暗角,指尖蘸血,在掌心画下一道逆向引魂符。
冷香缭绕间,识海如裂帛般撕开一道缝隙——那是她以命换来的通幽之路。
三日来,心口银脉的震颤越来越清晰,像有无数战鼓藏在地底,随着她的呼吸共振。
这不是幻觉,是冥途与某种古老阵法产生了共鸣,而源头,直指皇陵深处。
影七跪伏在门外,声音压得极低:“昭仪,守陵官疯了。”
“怎么个疯法?”
“昨夜巡更至偏殿,突然仰天大笑,连喊三声‘将军回来了’,随后咬舌自尽。嘴里含着一块骨片,刻着四个字——‘照命,非寿’。”
沈青梧眸光一凝。
照命阵……不是传说,是真的存在。
她起身,换上素灰宫女服,披黑斗篷,悄无声息潜入皇陵禁地。
月光被云层吞噬,唯有风中残雪簌簌落下,像亡魂撒纸钱。
祭台之下,泥土松动已久。
她用金钗挖开三尺深土,指尖触到冰冷硬物——
一盏灯。
颅骨为盏,发丝为芯,灯壁密密麻麻刻着将士姓名,字迹深入骨髓,仿佛每一道都浸过血。
这不是寻常冥器,是军魂所寄之器,是以死士头颅炼成的“骨灯”。
她割破指尖,判官之血滴落灯芯。
刹那,幽蓝火焰腾起,火光扭曲,映出金殿之上一人身影——萧玄策立于龙座之前,冕旒垂珠遮面,可背后那团象征帝王命格的赤红命火,竟从中裂开一道深缝!
黑焰如藤蔓自地底攀爬,缠绕其心,一丝丝侵蚀命源。
沈青梧瞳孔骤缩。
命格受损,非天灾,非病厄,而是被怨气反噬。
这等伤痕,唯有滔天冤魂集结成煞,才可造成。
火焰忽颤,画面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风雪山谷中的残魂幻影——谢昭,那个曾为她挡下毒箭、死于冷宫墙角的旧人,竟在冥途边缘浮现身形。
他背脊裸露,赫然浮现出一圈焦黑烙印,形状与手中骨灯完全一致!
同一烈火,焚过生者,也灼过死者。
这不是巧合。
她连夜改道,借影遁术混入皇陵地宫最深处。
这里本无人敢踏足,连守陵兵卒也只能止步前三重门。
可当她穿过最后一道石闸,眼前的景象让她几乎窒息——
九千盏骨灯,埋于地基之下,排列成北斗之形,灯火全熄,却仍有阴气流转不息。
每一盏灯下,压着一块兵籍牌,上面写着边关战卒的姓名、籍贯、阵亡年月。
中央主灯最大,由整颗巨颅铸成,灯前跪坐着一个孩童模样的魂体,约莫十岁上下,手持火把,低声哼唱一首残破战歌:
“黄沙卷铁衣,白骨覆胭脂……将军不下马,孤魂不得归……”
歌声稚嫩,却透着千年悲凉。
烬兵。
骨灯守火童,战死幼卒之残魂,本不该存世,却被某种力量强行拘于此地,日夜巡阵,护这一方死局不散。
沈青梧屏住呼吸,不动声色,从袖中取出一小撮香灰,混入自己一滴心头血,轻轻洒向灯阵边缘。
血珠落地,无声燃烧。
大地微震,烬兵猛然抬头,空洞双目穿透黑暗,直直望来。
“你……”他声音沙哑如风刮枯木,“不是来添油的。”沈青梧缓缓起身,月白指尖染血,在冷风中凝成一线。
她没有半分迟疑,手中金钗划过腕脉,鲜血如珠坠落,一滴、两滴,尽数滴入主灯底座的古老凹槽。
血落无声,却似惊雷炸响地底。
刹那间,整片骨灯阵猛然震颤,尘封千日的符纹自地基浮起,幽光流转,仿佛沉睡的巨兽睁开了眼。
空气骤然扭曲,寒雾翻涌,幻象撕裂现实——
风雪蔽天,黄沙卷铁衣。
一片苍茫雪谷之中,九千将士尸横遍野,残旗断戟插在冰窟之上。
战马冻僵成石,仍前蹄腾空,似至死未肯跪倒。
中央帅旗已倒,唯有一人单膝跪地,披甲染血,头盔碎裂,露出一张刚毅而悲怆的脸——霍沉!
他手中高举兵符,声嘶力竭:“末将愿以性命换全军遗骸归乡!只求陛下……开恩收骨!”
可回应他的,是一道自宫城飞出的密令,由黑袍内监宣读,字字如刀:
“边军败绩,辱我国威,不得归葬。即刻炼骨为灯,永镇帝命,以为后世警。”
话音落下,火起。
不是祭祀之火,是焚魂之焰。
无数挣扎的魂魄被强行抽离躯壳,塞入颅骨灯盏,发丝为芯,姓命为契,生生铸成“照命阵”。
而那象征帝王长生不老、国运昌隆的命灯,竟是用九千忠魂的怨气与不甘点燃!
沈青梧瞳孔剧烈收缩,心口如遭重锤。
她终于明白了。
所谓“照命”,从不是庇佑帝王,而是吞噬命格反哺皇权;所谓“忠诚”,不过是统治者用最残酷的方式,将忠义碾碎成燃料,烧出一个虚假的盛世长明。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却冷得像冥河之水:
“你们要的不是供奉……是审判。”
她早该想到。
冥途与这阵法共鸣,并非偶然。
她的判官之血能激活此阵,说明二者同源——皆出自幽冥律令,皆承因果之重。
而这阵中亡魂,无罪而戮,含冤不散,正是她此生最该清算的一笔血债。
她闭了闭眼,识海深处响起前世师父的叮嘱:“赶尸人不渡无罪之魂,判官不赦有罪之人。”
够了。
她取出金钗,在掌心疾书一个“生”字,烙印燃起赤痕,贴于眉心。
那是她仅存的一丝阳寿所化逆命符,可短暂逆转魂流,溯回阵法源头——只要找到最初设阵的契约核心,便有机会斩断这场千年诅咒。
就在她抬步欲踏入阵心之时——
轰!!!
整座地宫剧烈震动,石梁崩裂,尘土如雨。
中央主灯骤然暴涨,幽蓝火焰中,一只巨大瞳孔缓缓睁开!
它没有眼睑,只有纯粹的灰烬之色,浮于火上,冷漠俯视。
“凡入阵者,必留一魂为油。”
声音非男非女,似万千亡魂齐语,回荡在神魂深处。
沈青梧脚步未停,唇角反而微扬。
“我本就是行走在死途之人,何惧添一盏灯?”
话音未落,远处石门轰然洞开。
烈火自门外席卷而来,照亮了那一身残破重甲。
来者半身已化为灰白石质,仿佛被时间遗忘的雕像,唯有左眼尚存一丝人间神采。
他手持短枪,枪尖滴血,一步步踏火而行,每一步,地砖尽裂。
“你说你是判官?”
霍沉的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带着雪山埋骨的寒意。
“那你——判过帝王之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