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殿,吹得凤栖殿外九十九盏浮灯摇曳不定,灯火明灭如喘息,映在沈青梧苍白的脸上。
她睁开眼的瞬间,腕间“赦”字金光微闪,似松了口气,又似在警告。
三日昏睡,魂游命渊。
她的记忆像被撕碎的帛书,残片纷飞,许多过往的人名、地名已模糊不清,连自己前世赶尸时走过的山路都变得遥远而陌生。
可奇怪的是,越是遗忘,她对“命”的感知却愈发清晰——仿佛有无数丝线在空中交错,每一根都在低语,诉说着生与死、真与伪之间的裂痕。
殿内烛火一晃,玄色龙袍掠过门槛。
萧玄策站在床前,墨眸沉如古井,声音低而冷:“你去钦天监观星台,是为查朕的命?”
他没问她如何进得了戒备森严的禁地,也没追究她动用何等邪术窥探天机。
他知道,她不是为了权,也不是为了宠。
她是冲着他来的——或者说,冲着他头顶那顶看不见的枷锁而来。
沈青梧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沾上唇角干涸的血迹,在空中轻轻一点,直指帝王心口。
“陛下可知,您活的……不是自己的命?”
话音落下,殿中骤然寂静。
连守在外围的影卫都不由屏息。
那是杀头之罪,是对天子命格的公然质疑。
可萧玄策只是眯起眼,未怒,未动,只等着她说下去。
她苦笑一声,嗓音沙哑如锈刃刮石:“三道替命锁,埋于紫微垣下,每一道都连着一个‘影生’。他们替您承灾、代厄、挡劫……若三命皆断,您的魂魄也将随之崩解,形神俱灭。”
她顿了顿,目光穿透烛影,直视他的眼睛:“那些人不是护驾的忠仆……他们是养料。他们在用自己的命,喂养一顶血冕。”
“血冕?”萧玄策终于动容。
“以纯阴之体为基,以帝王气运为引,以万千冤魂为薪。”她一字一句,如同宣判,“有人想炼一顶能篡改轮回、操控生死的王冠——而您,不过是祭坛上的香炉,燃的是别人的命,供的是别人的神。”
萧玄策眸色骤沉,袖中手指悄然收紧。
他不是蠢人。
这些年宫中离奇暴毙的奴婢、莫名发狂的老太监、还有每月十五准时送上一碗温羹的厨娘……他曾以为是巧合,是旧疾,是后宫琐事。
可此刻听来,桩桩件件,皆成锁链。
沈青梧闭了闭眼,强压识海翻涌的剧痛。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当夜,她以指尖刺破掌心,以自身精血重绘《命轨图》。
血落黄纸,符纹自成,三处命线异常跳动——
第一缕,缠绕在敬事房老太监身上,那人每日焚香祷告,口中念的却是逆咒;
第二缕,系于一名哑婢脚踝,她清扫御道十年,鞋底暗藏命钉;
第三缕,最深最隐,竟来自御膳房一名厨娘——每月十五,必献“安命羹”,说是祖传秘方,可延寿固元。
可沈青梧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那汤里,有命火燃烧的味道。
子时三刻,她潜入御膳房。
残羹尚在碗中,冒着微弱热气。她割破指尖,滴血入汤。
刹那间,血珠未散,反而在汤面缓缓旋转,凝成一枚微型命符!
那符箓泛着幽蓝光泽,正无声无息地抽取汤中精气,化作无形命力,顺着某条看不见的脉络流向远方。
“这不是补药……”她冷笑,眼中寒光凛冽,“这是喂命。”
就在此时,远处终南山方向,一道血光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沈青梧心头猛然一震——第三道命线,断了!
“厨娘死了!”她猛地转身,奔出厨房。
可已来不及。
翌日清晨,御膳房传出消息:厨娘暴毙于灶前,尸身浮现“我毒害圣体”四字血书,似自认罪状。
刑狱司即刻定案,称其投毒未遂,畏罪自戕。
荒谬!沈青梧咬牙。
那是伪判反噬——有人用邪术伪造天命裁决,让她背负莫须有之罪,再以“天罚”之名夺其性命!
更可怕的是,这女子临死前毫无怨恨,唯有哀求:“我只是想活到孩子出生……”
这句话,直接撞进沈青梧的灵魂。
她双膝一软,几乎跪倒。
但她没有退缩,而是咬破舌尖,引动冥途之力,开启“代罪冥途”——将那女子含冤而逝的一缕执念,强行吸入己身!
剧痛如刀绞心肺,她眼前炸开无数幻象:破屋、产婆、啼哭的婴儿、还未来得及写完的平安符……
她的头发又白了一寸,像是被命运抽走了年岁。
但她撑住了。
提笔蘸血,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这一命,我记下了。
风起云涌之际,她望向终南山方向,眼神冰冷如铁。
天命教,你们要逆天改命?
那我就让你们看看——
什么叫真正的审判。
次日深夜,她独自重返钦天监废墟。
焦木横陈,星盘碎裂,昔日观测天象之地,如今只剩残垣断壁。
可就在她踏足中央祭坛的刹那,脚下泥土忽有微光渗出。
她蹲下身,用手一点点挖开焦土。
指节染灰,指甲崩裂,却不曾停歇。
终于,一块布满裂痕的黑色碑片显露出来——边角残缺,表面浮刻着半行古文,隐约可见“终南”二字。
就在她触碰到碑片的瞬间,一道极淡、极弱的声音,仿佛从九幽深处传来:
“命不可伪,然可窃……”
声音断续,如风中残烛。
可沈青梧瞳孔骤缩。
她认得这个声音。
那是,天命碑的残念。
夜风卷过钦天监残破的屋檐,吹得碎瓦簌簌作响,仿佛整座废墟都在低喘。
沈青梧跪在焦土之上,十指深深嵌入泥土,指甲翻裂,血混着灰泥从指尖滴落。
她触到那块碑片的瞬间,天地似有震颤——不是来自地面,而是源自魂魄深处的共鸣。
天命碑残片冰冷如冥铁,浮刻的“终南”二字如蛇纹游走,隐隐泛出幽光。
她颤抖着将掌心割开,鲜血顺着指缝滑落,滴在碑面。
血未散,反被吸收,如同干涸大地吞饮甘霖。
刹那间,虚空中浮现出一道极淡的身影——半透明的轮廓,披着古老司命官袍,眉心一点朱砂已褪成灰白。
他没有面容,却有声音穿透时空而来,苍老、疲惫,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剪命者,必先自断一线。”
话音未落,残念崩解,化作星屑消散。
沈青梧僵坐原地,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
她懂这句话的含义——若要斩断他人命线,施术者必须先割舍自己的一段命运。
不是伤血肉,而是削命格,损阳寿,甚至……永久抹去一段存在的痕迹。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那些枉死者:敬事房老太监临死前瞳孔里的惊恐;哑婢脚踝上锈蚀的命钉渗出黑血;还有那名厨娘,在灶台前倒下时,手仍护着隆起的小腹……
她们的命,被人当柴烧了。
而萧玄策,那位高坐龙椅、执掌生死的帝王,竟也早已沦为命阵中的祭品——三道替命锁缠身,每一根都连着一条无辜性命,每一道断裂,都是对他灵魂的撕裂。
她不能等。
回到偏殿时,夜已深沉。
烛火摇曳,映得墙上影子如鬼舞。
她取出发间金钗,毫不犹豫划破手腕,任鲜血滴落于黄纸之上。
血为墨,命为引。
她在纸上勾画“命渊冥途”启阵图——九重命环交叠,中央一穴空缺,需以施术者之心血填之。
此阵一旦启动,便如打开通往命理本源的裂缝,能照见隐藏的命引,逼出血冕真形。
但代价是,她的命线将暴露于天地之间,成为所有命术反噬的靶心。
笔锋未停,门却被猛地推开。
玄色龙袍带风而入,萧玄策立于门槛,眸光如刀,落在她染血的指尖与满纸猩红之上。
他快步上前,一把扣住她持钗的手腕:“你又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活?”
他的声音罕见地失了冷静,像是压抑着某种即将失控的情绪。
沈青梧缓缓抬头,眼神清明得近乎冷酷。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
“陛下,若您头顶的锁,有一根是从我心口抽走的……您觉得,这命还能算您的吗?”
空气凝滞。
萧玄策瞳孔微缩,似被这句话刺中了什么隐秘的痛处。
他想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若连活着的气息都是借来的,那所谓帝王之尊,不过是一具被命线操控的傀儡。
就在他怔然之际,沈青梧抬手,金钗猛然刺向胸前玉锁!
“嗤——”
利刃破肤,心头血喷涌而出,洒向虚空。
轰——!
整座宫殿地面骤然亮起!
无数命纹自地底浮现,交织成巨大命轮图案,旋转不息,似在回应一场即将到来的审判。
窗外,不知何时,九十九盏骨灯齐齐燃起,幽蓝火焰跃动,映出她腕间“赦”字——金光暴涨,宛如苏醒的神印,誓要斩断一切伪命枷锁!
风骤起,吹乱她的长发,也吹动那尚未干涸的血符。
她站在光阵中央,像一名即将赴死的判官。
子时三刻,钦天监废墟中央,九十九盏骨灯环绕成环。
她以金钗刺心,心头血洒向虚空,高诵“命渊召引咒”。
刹那间——